拉特兰充斥着白色,纵横交错的支脉好似一片化石森林,不是天使的家夥们在里面会醉得如同猫头鹰。出境前黎博利惯轻装上阵,工作地点路径固定,热闹也是相同的;如今,满背包都是支支吾吾的声音,从远到近——不比她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睡在广袤的野原上,没有空想也没有梦境。
正常是理想。这个世界充斥着太多不正常的部分,人性丶灾难,数不清。简单明了的数字也会被蒙蔽。她与堕天使分为两路,好像这样就能更容易找到应许之地。但她们都明白,一次又一次的信件,一次又一次的相连,尽管像是磁石那样能被吸引,还是要离开的;不得不去做和要去做是两回事……但多不可思议,她不觉得痛苦与折磨。
我看见一切虚无。她与朋友写信道,一切都在虚无的状态,很难相信,但我也认为这是一部分真实。真实是什麽呢,只要认同的东西都是真实吗,换言之,认知就是一种信仰?很久以前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尽管没有规范的日历,但日升月恒;没有共同的语言,可对死亡与时间的认识却意外一致。在那何年何月何日,会实现现在做不到的事。他们说……她迟疑写下,後来这些又都被涂掉了,他们说,要把光明烧成火焰。
绚烂的光幕横贯。巨大的眼睛存在数不清的山峰间,遵循着古老的要旨:凡来则见。秘密从来不会主动隐藏,它们只是因为不容易找到而已。
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飞出来,烈风刮开她的衣领,像是为其梳发,在不知何处跳跃的日光间丝丝分明的红色发丝,如火焰最中心柔和的半圈。但并不是这样的。义无反顾踏上旅途的人,车马劳顿无法安身立命的人,或是只等候属于自己黎明的人,都知道,打倒他们的不是别的,而是这温柔又残忍的寂静。好比雨下落,并非只停留在行人的脚後跟,而是一切——远远的丶看不到的也包含其中,感受不到的也被缓慢渗透。不是你淋湿,而是不可避免地笼罩。旷野无声……现在是轮到她了。
“菲亚?”
一只黑影直坠而下,四十四座山峰间,她们遇见。
“……”
——摇晃的半山腰,一只手果断地向前一抓。
两个人一共四只,另外的在很含糊地进行消化——莫斯提马从黑影的模样清晰了过来,风帮她拭去晦暗。萨科塔浮空地比黎博利彻底,加上真的不会飞,没有适应失重的天性,所以少有的踉踉跄跄;而黎博利某人则是用力地抓着冰锥,手磨破了皮,冻得汗腺都关闭。莫斯提马在她右手下。她盯着那只眼睛——松开了左手,右手托力,狠狠地向上甩,却扑了个空。
这回两人一起急速下坠。
红色鸟羽被风吹得要撕裂,更是痛得神经颤抖。
“莫斯提马!”她气急败坏,怒火重烧,恨不得吊打一百下对方,“你松什麽手啊!”
事实证明,黎博利还是有一点点亲天空疏大地之属性的:只见菲亚梅塔进行一个虚无的二段落,将自己置于堕天使下方(何等可歌可泣的同僚情),源石技艺铺陈开,四处像是都被点燃——大火煌煌。于是雪融化,融化成不间断的水,瀑布倾泻。她们一头扎进透明的长带中,氧气和话语都挤压在喉咙口。莫斯提马飞快地呛了水,露出被痛扁一顿後的微笑:“菲亚梅塔……”
跟着她下坠的雪随之扑了她满脸,于是名字又变为:“咕噜咕噜。”
菲亚梅塔冷漠地站起身来,湿漉漉的向下淌水。她的右掌被灼伤,一根手指抓得太用力而偏折,像是光线遇到液体便转弯;菲亚梅塔与莫斯提马见面没什麽好事。她踢了踢对方,把自己的外套统统脱下拧干:“我们得找个地方……”
她擡头,却又看见苍白的太阳。苍白的果实,如同巨大的丶与她对话的眼瞳。
“那是什麽?”莫斯提马躺进水里,头发很光滑地飘着,如同一只欲啓航的船只。长靴里踩满了冰渣子,她一点都不想动。仰视天空的姿势也让她瞧见了这副天象,正轻松地问道:“哎呀,菲亚梅塔!这不会就是那位老者说的……”
“闭嘴。”菲亚梅塔说,“不要宣传封建迷信。”
“我们本来就是封建迷信呀!”莫斯提马快乐地说,“难不成你真以为教廷正在改革的是科学迷信吧?”
“……”菲亚梅塔说,“与我无关。”
莫斯提马把手往後面伸,惬懒地附和,一副“你也拿不了什麽什麽怎麽办”的神情:“嘛,随你。反正你也还是会听的。”
菲亚梅塔扯起她的衣领,像抓起一只小猫。莫斯提马的优点是很少挠人:“我们走。”
“走去哪?”
“可以烤火的地方。”菲亚梅塔往水少了的地方走,寒冷贴敷上她的躯壳,温度下降得厉害,又冷又热的态度凝练成飘忽的错觉。她一瞬间觉得向前走的步子是已经飞了起来——莫斯提马此刻拍拍她的指尖,她又被“呲”地扎了回来。
“你是不是发烧了?”有常识的莫斯提马继续拧拧她的脖颈,她的手掌也很冷,但却没凤凰那麽僵硬,血液活泼地相互律动,叫嚣一种让人恐惧的永恒。菲亚梅塔转过身,堕天使青金色的眼睛便直直进入她的视野,仿佛沸水里烫开,她的骨肉都要被融化。这是另一种直白的燃烧。也许她要为此一直到死。
“有点。”菲亚梅塔也试了一下温,“先找到栖息地吧……你,”
“我?”
黎博利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询问,或者说,自己有没有询问的资格。而且,她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询问……只是,只是……此时天寒地冻,只有她们二人在此跋涉与赴险……菲亚梅塔深呼一口气,冰凌像是被吃进去,嚼得很脆丶很爽口,牙要掉了。
“你掉下去的时候在想什麽?”
“你应该是想问‘我看到了什麽吧?’”莫斯提马微微笑了,凌乱的发丝搭在她的肩头,外套搭在完好无损的手肘,她慢慢地说,“……嗯……”
故意叙述地很慢,好像是在等菲亚梅塔拒绝,姿态如一位演员自视甚高,以观衆愤然离席为好。菲亚梅塔观看过几出乐剧。宽广的舞台,但脚尖下却画满了眼花缭乱但有条不紊的提示。所有的开始丶幕间与结束都经过一条线稳稳当当地串牢,其中演员表丶台词与道具细细书写在剧本上——拉特兰进行百年的盛大演出时,所有人都是演员。白鸽从塔顶接受每月一遇的自由,萨科塔们唱起熟悉而炫目的幻想诗。
他们说,这里没有矛盾与仇恨。
“……你会怎麽做?如果是你。但是你也没有办法的。”莫斯提马说,“思想会有反复,信念坚定不移。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但很像,菲亚梅塔,很像你。”她说,“不是我。”
萨科塔的帽檐里都是水,渗下来,半透明的石子借住,好似泪水瓶。菲亚梅塔平静下来,像是灰烬已经烧完了,再次变成的灰烬。他们祈祷:“你告诉我的流浪,把我的眼泪放在你的瓶子里,它们不在你的书中吗?”不会的,不会的。之前决定的时候,她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答案。但是,我们都在流浪,走过同一个地方,看见每一枚月亮都很脆弱与明亮,那些岔路,不准备要发现和不准备出现的地方——直到每一个都重合,以某种奇特的方式糅杂在一起,于是最终,或多或少的,的确地,她们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她这才後知後觉意识到。
“也不是我。”她凝视萨科塔的黑角,轻轻说道。
*
……菲亚梅塔啓程那日错过了拉特兰的春季,从祭典溜出来的同事的妹妹告诉她,最近戒严,为了防止不可告人的大事发生,筛选程度不亚于在海滩上提取粗盐,因此贝壳如她是很难再通过关口找到他人踪迹的。谈到“他人”两次,能天使挤眉弄眼,特定的代词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崭新得让人无言以对。有些人或许就有这样的魔力,这是不用妒忌的,因为往往代价会更猛烈。现实比小说更残忍,比电影更魔幻,比历史更狭窄,注定头破血流。菲亚梅塔也就沉默着,权当知道了,没有再说好的丶谢谢之类的话。两人都觉得没有太大必要。等到黎博利压着唇线走下山腰,已又是个傍晚,山地车在暮色太阳熏陶中闪着强烈的光,如不被期待的陈酿。
菲亚梅塔不是个好司机。虽然远行前她样样准备,面面俱到,虽然途中也时刻把握方向和机会,了解车轨和足迹偏折与否,但这不值一提。红发的黎博利毫不客气地在半路停下,拿出望远镜眺望,她看见崎岖不平的山路如同漫长的锁线,没有钥匙和空孔来抵达真理之眼,于是她转身,发动机车冲下了栈道。
黄土沾上轮胎。被碾碎。被扑去,它们惯常似最迷你的玩偶。有人迷恋泥土,能闻出它们的差别,若是在高地,不易起伏的山丘只能成为暂时的驻地,若是在平原,山丘是最容易发现的掩体。开到半路车被炸毁,菲亚梅塔熟练地掏出定位器,扔到土丘上方,障眼法似得脚下踢起黄沙,反而遮掩着掉进裂缝之中。
第一次她落入山崖。
坠空感使她睁大了眼睛,看见周围的一切。这里竟然有水——生命在偶然与必然间发芽。
背包比她先落在地上,抖出一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