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死後不会变成怪物
凯尔希遇到那个怪人很久一段时间,搬家後联系便断了。莱塔尼亚的街景大多是雨天,告示牌写两便士三便士的促销,冰激凌模型看上去很逼真,口味任选三种,很容易满足。
她拿着小巧的盒子往内走,伞撑在外面,雨滴顺着伞叶掉落。平稳地落地,一系列嘟嘟的忙音,好像也有些不耐烦。店里没人,玻璃橱柜倒影有些模糊,糖果色里菲林的五官舒缓些,绿色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客人,打开收音机的店主说,你的眼睛很少见呢。
凯尔希举了举自己的勺子:这不就是麽?
抹茶味的,还有些坚硬。店主笑了一下,说:是啊,我怎麽没想到。
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有去想吧?
凯尔希没有接话了。菲林注视勺尖,继续挖下一点,倾斜的山坡就又消失一块。最後一口时把小费压在小碟下方,上面图像已经更换过一遍,最新发行的一套炒到了天价。新和老都引人追捧,相比起来,在中间的不知道该是什麽定位了。
菲林在一家背景简单的研究所做她专业的医生工作,遇上的人形形色色,大多都是“中间人”——那些活跃在柳叶刀与真正基层的,都不会出现在普通的雨天。但莱塔尼亚总是下雨,所以总有什麽不可避免。
她还记得那位邻居时常和人通信。邮局遇见抱着包裹的人,凯尔希取杂志丶购买记录和藏书时馀光扫过,跨越衆多国度的标记琳琅满目地印在对方怀中。这人也许有非常多的——友人。但独居在此良久,没有露出过面容,连声音也很难听到。这样看起来好像在藏匿什麽,但步伐却还是大大方方的。倒是偶尔会莫名其妙,这点却看上去理所当然了。送牛奶的小哥会有时告诉菲林:您的邻居上次给错钱啦!因为多了便送给您这个,请收下吧。
于是冰凉的口感顺滑而下。凯尔希外出考察时穿梭瀑布,穿戴衆多仪器设备,由莱塔尼亚先进科学技术主导。而这些并非好奇者所能探索的一切。机械呼啦呼啦地传送片状样本,她按下按钮接收数据。远处,瀑布与雀鸟高鸣。也是时隔几个月的暴雨。一切都被淋得惊慌,不真实,冰凉透底。但凯尔希习惯这些,她用指腹抹去玻璃杯上的水汽,向店主告别,重新踏入独自一人无声的世界。
但她却很冒犯地说了——在学者与别人寄信的时候。
听说你死後不会变成怪物,死前却十足地怪人。
她们明明只见了一面,却好像已经知道了什麽似得。一种敏锐的嗅觉。凯尔希并不为自己的阅历所自豪,她经历的比泰拉的大半人都要多,而正如知识并非发明丶仅是传闻的说法,她相信自己的脚步也只是行走在某人的旁边。但并不因此她就会相信有这样的人会出现——
说话是一门艺术。勋爵需要注意语法与礼度,研究倾向近乎无情的谨慎与精密,给出别人选择,又更多的是客观的俯瞰,或者说,另类的残忍。
人很难不傲慢,但是却狡猾地学会了一点点克制,文明在此展开。然而面对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邻居,菲林嗅到了那如出一辙的傲慢与克制。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孤独的打更人,旁观者更是容易自视不明。
而对方压着信件,纸张很熨帖地黏着手套包裹的指间,落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像是开头那个“DEAR”,又或者“WHOEVERIT'S”。但终究没有落笔。对方稍微歪过头去,道:
那大概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吧。
凯尔希站在橱窗外。蜿蜒的雨痕笼住整座城市,她闻到咖啡的香气,和着人声,甜腻的奶精划入杯壁。菲林的友人与她说“稍安勿躁”,而她此刻等待在屋檐下,于甜点店的门口看水珠不平淡地拍打地面。远处天幕压过蓝绿色的散光,一脉绵延的山坡。
一路奔去,一路奔去,像是雨,又不是雨。
谁会相信呢?
她轻轻哼了一声。时间又照常运转,工作日邮局里人流不多,工作人员不疾不徐,给人悠闲的机会,给星期一二三四五一个数出自己名字寄出自己的选择丶可能。学者填了三张明信片,用漆做邮戳,称赞了一番菲林的个章,医生的回应是抿了抿唇。
潮湿的天气,黏腻的脚印。山坡像是奔流而下时,云朵也正覆盖发芽,莱塔尼亚的天空变幻莫测,推动那些不知名字的生物生长。这是它的优点,也是缺点。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麽,只知道一切都在改变,如河流。
“你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吗?”她问。
医生很快说:“不。”
信件扔进邮筒里,站在旁边,个子高出一个半头。学者的身形却看上去很是细长,混合着,根据巧妙的太阳角度,影子缓慢地融到外面的雨滴里,不说话,沉默寡言地。而黑色也并不像传统认为的那样无声,但也不是黑曜石那样的闪耀。很低,像是不可测的深海层,可是还是能察觉那种存在感。不如说,这就是故意表现给谁看的。尽管仍然与站立的这位略有不同,实际却还是一样。凯尔希相信自己没有感觉错,而学者後来发表的一系列论文也证明了这一观点。再之後,她搬家了。也换了研究所。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
标本固定传送後将被快速精炼地检测化验,数据攀升在图表上,连夜做完这个项目後每个人都疲惫无比。凯尔希只剩下分辨奶精和白糖差别的气力,站在阳台边慢慢看日光升起来:满是光晕的地方,连接山脉的地方,就像是人的脊柱一样。她摸摸自己的後颈。那也是一条长长的线。日出流淌出来,如啤酒涌出泡沫,并不是湿气,而是淡淡的水味。
她喝了一口咖啡。
新的一天开始,夜色就像是往回走那样消失。她想起自己系上最後一个包裹的时候,隔壁门窗依旧紧闭,这条公寓上的租客甚至把这栋划为了新的怪谈,“幽灵人”。不过还好,莱塔尼亚人还存在理智,也没有过多干劲地擅闯民宅来一解衆惑。倒是友人听说问过她的体验,她实话实说,这里根本没有什麽幽灵。
干净的门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很小的代称。
听说博士为人很不错呀。回信很快又来了。另一方留学的友人津津乐道,还有什麽趣事吗?难得听你说起其他人呢,凯尔希。
菲林把信封说了,把与衆不同的火漆说了,把那几篇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也说了。去投邮件时导航歪七扭八,绕了好几个巷子才走到。靴子踩在水里挺久,一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她对这些音律很敏感,像是听诊时一直以来传入胸膛的心跳。
她眯眯眼。邮筒还是标准的身长,有很多剐蹭的痕迹,漆也掉了一半,雨已经停了,路半干着,上面有形形色色的脚印。
瀑布划过眼前,绿色是森林的主体除此之外,顺着河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是黄沙。凯尔希对黄沙并不陌生。天空辽阔高远。有老人曾经告诉她,这是为了确保人类不要轻视脚下的大地。
寻着大地走,会遇见的又是什麽呢?
菲林还记得自己睁开双眼的那日,有透明的珠子落在她身上,後来她才知道这叫做雨,落在身上的则是痕迹。然後她知道,沙漠比莱塔尼亚,雨稀少得不行,而能留下的痕迹的,又不仅是这些少见的自然现象。
她第一次走的路松又软,所以看上去不那麽真实。四周太广阔,空无一人,除了闪闪发亮的明星。她看见天空如同另一片大地,油然而生的除了原始的恐惧,还有豪情。因此,医生向来认为黑暗并不是黑暗,白夜也会降临。而後,菲林找到了她的脊髓。
也遇见了第一次死亡——同样,遇见了不知何为开头的文明。
黄沙熏红的聚落,那些生长的仿佛一瞬拔地而起。为了一种生活的意义——有人说。为了我们。有人干杯,道。篝火边唱起歌的老人反复地说着同一种语言,起初她听不懂,只能分辨出很喑哑的部分,後来层层剥落……最神秘的内容在解密後不值一提,但那的确是一个人最珍重的东西。老人叫着,无数无数,往後,反复丶徘徊丶永远,没有尽头。那是爱,死亡,生命,故乡。空荡荡的口腔喊出名字,那日夜空万里,干净得几乎透明。
搬家的那天也是很好的天色,车辆来时快速,她很快也坐上离开。而今日回来,鬼使神差,她带着那封信,提着那句问出的话站在紧闭房门的房屋面前。
门牌依旧没有姓名。没有姓名好像也没有关系。但是,面对一个人,总是会给她加上什麽,来自个人的——枷锁也好标签也好,概括之後的印象也好,总之,仍然会有一个属于,归类于名字的称谓。
不过怪物什麽的,还是很失礼的。
游离在世俗常理约束之外,打破禁锢,给人微妙摇摇欲坠的恐慌感,或者看见看不到之事,不说信任的人——即便如此。可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失礼吗?她想。
凯尔希站在门前将将站定。雨已经完全停了,干燥的莱塔尼亚包容每一个明日,自然包括今日。她伸出手想去敲门,门却轻轻一碰便开了。黑暗如水一般地流出来,然後,两人间只有眼睛在说话。
有失远迎。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