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灾
他们说全知全能的人是不存在的。
因为不可能有不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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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你觉得你是吗?”博士说。
我没有办法否认。我说:“谁都有意气风发的时候。”
“原来如此。”她看上去若有所思,但我知道她没有思考什麽,只是问了然後应了罢了。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会谈事实上只是流水,无数的疑问并不能改变什麽,我们在疑问上建立骸骨,在骸骨里寻找生机。
“我听过很多个无疾而终的故事,能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而且……”学者拉紧了防护服,像企鹅整理绒毛,说道,“你是医生;我不是。”
我皱起眉。
“……你想说什麽?”
“我只是,研究者。凯尔希,我们的路并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也会这麽对我说。其实呢,我偶尔也会想,这一切究竟有没有什麽价值?”
意义。我想。
那是我们追寻的吗?
“我想到疯掉的萨卡兹,他们围绕着篝火跳了最後一支舞,然後自杀了。好像真的找到了自己的路:发现死亡毫无价值,生也毫无价值,两者相比并没有什麽区别。但这是错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活了很久,那麽她必须要有一个方式来消化价值观。你会看到很多东西,通常是意想不到的,但大多冗长,因为时间和空间你不知道哪一个更辽阔。荒芜的野原上,我们只是很小的一个点。”
“你做了什麽?”我说。
“我要做一些我该做的。”她说,稍微踮起脚来,这一点让她超出了她平日的形象——变得年轻。我想到我看到石棺的第一眼,那不是墓碑,而是一个导标。
人也是要有存在点的,如果真的可以超越时空的话。
但我不再相信奇迹。我只相信真实。
“这里如果继续说‘像你一样’什麽的,是不是太过开脱了呢?”她说。
“我想,是的。”
博士耸了耸肩:“那就算了。”
很多东西都可以丢掉,对她来说。这一点,我从来做不到,某种程度上她挺了不起的——而我做不到。尽管已经很多年,但是我仍然做出不变的选择。每个人面临的选择都是不同的,可最终回答却只有一个。其馀的人连发问的机会都没有,这片大地并不眷顾任何人。
——谁说我们就一定归属在这里呢?
若是这个谈话继续,她必然会这麽笑着说。
这也是能选择的吗?我不知道。
我多次梦见博士,在她第三次入棺之後。事实上,我已经克制过让罗德岛不要再面临巴别塔一样的结局。新的领导人,新的血液开始流转,有时候看到罗德岛的标识,我确信那已经不同。但回忆在反复取出时会似相簿被翻皱,我又有些担忧它们会因为这样而扭曲。
所以,我不再刻意地保存那些情感。
而後,我在营救计划的决策案上弃票。
她回来的时候带着曾经抹掉的影子。看到她,再一次——尽管不是第一次,我还是会泛起那个一直以来存在的疑问……以往那是她问我的:这一切究竟有什麽意义。
她没有回答我,像是那次我的沉默一样。反复地调换情景,可我们的立场还是没有变。棋盘上,我们看起来故步自封。
孤灯的芯条微微颤动,人影在燃烧的火苗之间像是干瘪的种子,吹散後又重新聚拢。三个月以来紧凑的任务并没有停止的趋向,我从单面窗看她,并不能看见她的神情,她也很好地把自己藏在防护服内。
我们没有说什麽话。
她不喜欢我用这样的语气与她对话,我知道。她也不喜欢用那样的语气和我对话——大概是习惯。记忆影响人究竟是在哪个方面?我们对人的构造可以一一拆解,却无法破解神经信号,无法真正读懂大脑生成的语言,只能旁敲侧击,冷眼相待,无从下手,放置旁观。……那让我很不安。
她的医疗档案收录在等级最高的部分。权限连她自己也无法看见。
那天她睡着了,我把文件抽走时吵醒了她,她没有表情地撑起头,这个场景发生了很多次。时间把这些平均地散播在夜晚的角落。我们很久只是进行一些简短的汇报交谈,偶尔她会对接下来一周的战略做出修改,而我审阅後将这些转交给阿米娅。阿米娅很听她的话,在很偶尔丶很偶尔的空闲,她们会和一些精英干员稍稍放松地约出去,看电影,或者吃一顿简餐。
她再次翻阅的笔记本上新涂抹着精密的算式,以及潦草的答案。前者来源于哥伦比亚大学丶莱塔尼亚研究院出版的报刊上,它们曾联名出版一套教科书,後来绝版,我有一套,但追赠给了莱塔尼亚博物馆。
重新接手这间办公室後,她像是找到了什麽方向,把书架丶长桌,甚至待客椅都叠满了书。这间办公室逐渐变得拥挤,但她却还是一样空荡荡。
第十七次检测,如果仪器没有坏掉,她的确是失忆了。至少证明上是这麽说的。
可是,记忆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到……那种地步吗?
我推门进去时她在发呆。办公室里灯只开了一盏,光晕茫茫然地和成一团。这一天要结束了,夜渡船舷,铺下阴影。这是最後的十分钟。
“我以为这是我的时间。”她说。
我回答:“抱歉,但有急事。”
“……请坐。”她指指位置,没有再多说什麽,伸出手帮我倒茶,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擦拇指上的痣,“请说。”
她越来越像之前那样,却还是什麽也记不起来。医疗部在我的指示下只对此进行健康监测,没有打算进一步的记忆治疗。我们赌不起。
虽然我仍旧怀疑真假。
……而她怀疑的可能只是真实。
我不去想更多。
“你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对吗?”
“是的。”
“你对现在的治疗方案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