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般。我无法给出具体意见,医生。”
“很抱歉问你那麽多次,但为了确认,你还记得什麽吗?什麽都可以。”
“……”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麽。或许是因为没有什麽能让她说出的名字,最後只是平静地拉了拉袖口,抚平。
“……我偶尔能看到一点片段。”她说,“不过,很零碎,甚至我不知道那里面的究竟是谁,在哪里,只能看见黑色的影子,大多都是不成形的语言,我想那大概是大脑皮层功能紊乱,没办法提取信息。我试图去弄明白它想表达什麽,但是总是在第一步就失败。我没办法在记起——如果能这麽说的话。记起什麽的时候,真正看见什麽。”
她道:“石棺的作用你应该比我清楚,医生。我所知的,也只是从他人之口获得的而已。”
博士擅长分析,否则她就不能够去引导一次又一次在他人眼里精密的丶风格迥异但完全胜利的战役——但她更精确的还是分析自己,精确到敏锐,如一只注视着自己钳子的蟹。
罗德岛在龙门上方啓航。云浪翻涌,她的脸色并不好。
另一次谈话,我们站在夕阳下,干员们任务回来,在後方稍稍休息。她站在我的旁边,依旧沉默寡言,安静下来的时候,不与人交谈的时候,回归的时候,她保持着距离,甚至我有种感觉,她也并不在意她自己。我觉得我必须要询问她的感受——无论对于什麽,尽管我知道那是无用功。
她回答我,说:“不用担心我,凯尔希。”
“我并不能代表什麽。”她说,平视着夕阳。那股红色烧成一根直线,金的弯折,渐渐融进更深之处,如停泊的船只。
“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信任,我很高兴。”
金色咬住了云的尾巴。
我意识到,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谎。
“但那并不属于我。不过,我也的确没有决定这些的资格。”
我说:“……你不应该这样想。”
她的确可能——但是我从未想过她会这麽想。
“那我应该怎麽想呢?”她转过头来,说。于是我知道她在说谎。我感到有一点愤怒,但是很快她看过来,像是早就意料到了的。她想做什麽?我感到……迷茫。我们短暂对视。
“这也不是你来告诉我的,凯尔希。”
云朝我们飘来。或者说,撞过来。如珊瑚突然动了,石礁苏醒,岛屿是古老种族的背脊,它们不可抵挡地穿透罗德岛,风按住我们的肩胛。
“你总是把话说死,像是根本不想对话。”我说,但很快就後悔了。声音,手指,还是眼睛,都在云里磕磕绊绊。罗德岛不是第一次遇见云海,半可视的透化让我们不必那麽慌张。我很快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并不用担心这些。”
“不。”博士说。
“信任对谁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不论回应是什麽,对吧。”
“……”
“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她的眼睛在防护服里不被堪透,云海浮去流没後,将是泰拉的两轮残月,“我还挺惊讶的,你竟然没有那样发火,而是还与我继续讨论这个。”
我沉默了一会,说:“……因为不一样了。”
“什麽不一样?”
我回想起他们从切城回来的那一刻。我们永远失去了ACE。失去了scout。但最悲伤的应该是她……她拥有这个权利,因为她是精英干员的指挥官。但她在那之前选择了放弃。
什麽是她预料到的?
重新来到罗德岛的博士依旧穿着那套衣服,看上去第三次石棺并没有改变任何。她的面容苍白,听随行的医疗干员说身体状况很差。後来我给她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发现的确是的,远比之前更糟糕。
而杜宾汇报道,她几乎无障碍地接过了指导权,甚至主导权。
我看着博士。她的袖口没有合拢,露出手腕,带着手套的手掌搭在栏杆上。像是眺望久远的天空之城。隔着防护罩,她露出看不见的丶熟悉的神色。一瞬间,我以为她看到了之前一切。
不会被源石感染的人却能被源石所伤。不在意时间的人狠狠地杀掉了时间。
我能说什麽呢?我能给出什麽答案呢?又作为怎样的角色。
我应该恨她。可是……
我最讨厌的,永远是“可是”。这点从来没有变过。我说:“——因为你看上去又能看见了。不像之前——你应该听精英干员们说过了。……像巴别塔那样。”
“巴别塔。”她念道,语气很古怪,“是啊。”
我猜她一定去翻了相关的记录。她一定会。她是会接受过去,尽管总是失去的人。但是也一定一无所获。因为PRTS不会再向她开放这些……直到……
“精英干员们怎麽与你说的?”我问。
“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对罗德岛哪个角落都埋了眼呢。”
“如果有的话,你也将失去那些吃夜宵的机会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直视我。她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少有的白昼能透过。我们距离不近,但我不用费力就能看清她瞳孔上的琥珀色。一圈又一圈。像是年轮。在对视中,我们妥协。
“他们有的说很怀念,有的说没关系。”博士说,“scout……”
“他……”
她没有见到他的机会了。
“他给我留了他的铭牌。巴别塔的简称就在上面。我的办公室里好像有很多这样的铭牌。但是我记不清了。无论是名字,还是人。”她说着,没有停顿,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我想那些和记忆都一起消化掉了,但是我却并不觉得她陌生,反而有习惯的感觉。我没有移开目光。
“他们说,那是一个很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想,大概和现在的罗德岛差不多。”
我说:“……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你很好奇?”
“我。”她吐出一个字来,然後又把那些如核桃仁那样咽回去了。我知道她的答案是什麽了。云海最後划过我们的额头。冰凉,并不潮湿。虚无但是存在。
“巴别塔。”她的话很轻,“凯尔希,你曾问我,究竟有没有醒来……可是在梦里又怎麽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