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锈
铜锈
她们没有抓住,但那些摩擦的丶氧化的声音切实存在,提醒她们一些迟到了,一些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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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执着寻找着一个东西,她的朋友知道,并表示了支持。她行走过无数山岭丶野原,包括期待的河流丶横贯的骸骨,以及不被定义的时间——每个夜晚,她一脚踩入不可逆回的记忆;白昼出行,夜晚休整。它们如袖珍的豆腐块,无法拭去任何,但能将每个寒冷之日碎碎地烘热。
每次死亡,血液均轻快流出,由温热到冰凉。刀从每一个横截面量出她躯壳的深浅:和其他的类人生物体没有任何区别。特蕾西娅说:即便如此,这是不用死去也能知道的事吧?而博士说:就算如此,还有更多路好走。
三人似决定掘金的小队——巴别塔早成立于她们相遇之前,但绝非立足于空xue来潮的心血来潮。理想没有重量,信念仅在心中回响,只是证明与真僞不知从何开始不再值钱。卡兹戴尔状况愈发严峻,内战彷若注定来到的海潮,皲裂的大地或许是天空的镜像。无所不知的菲林知道萨卡兹的卫星是什麽,也知道泰拉的卫星是什麽,但她并非为此奋不顾身的科研者,而研究生命永远比研究无机物困难得多——博士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两人的重量向下倾斜一瞬,影子相反地向上攀升,绿色的帮手灵活地卡住了此瞬间,拎着她们由诡秘的地形中跳开。菲林没有说“你可以不伸手”,而是道“用这种不规范的营救方式,你的骨头迟早会脱臼”。
博士回答:“我会注意的。”
像是妥协,医生叹了口气,云因此吹远了一些。两人绕过漫长的行军线,嗅觉灵敏的天灾提前两周降临小旅馆。她们被迫连夜赶路追寻生机,只可惜了提前垫付的住宿费。博士不慌不忙,沿路采集样本,背包格逐渐占上三大行。近处与远处景象在远行客的眼中都毫无差别:沙尘无法筑实真正的山脉,顶多隆起山丘。足迹因风而更狭长丶更隐蔽——本应如此。
肆虐的天灾将生命以相同的生存目的聚集在了一起,蜡烛燃烧在同一片荒野。而无论如何定义评价,信念都是支撑的最大骨架,且骨架相同反而是很少见的事。她们躲过两次狙击,谨慎又果断地反击;血淋在雪地上,像无人的脚印。
日照之下,两人脱困,于预定的日期与预定的地点汇合,但下次没有这麽容易(尽管她们刻意不说下次)。连续的日子如斧刀相刻,失落的沙砾追溯往日的痕迹,不愿意开口的家夥也不再愿意搭理时间的问答。但学者这时候只是学者。“我们一人说一个笑话。”博士提议,“可以振奋精神。”
夜流动到手心,干燥地铺平自己。凯尔希沉默了一会,花了许多力气似的,接过了博士的话:“……曾经,有一个人,她走得很快。还有一个人,她一直在睡觉,但在印象里,她也是走得快的那个。而有一日,後者醒来,打量身处的陌生又熟悉的环境,重新适应丶试图再次开始。你认为她会怎麽做?”
博士在数级风力下努力将帽檐装回自己的脑袋上:“这个……是笑话吗?”
凯尔希停顿了一瞬,气流痛打她的眼睛:“抱歉。”
绿色反射似波纹,不会停留,但学者放弃了抵抗。她想了想,回答道:“正常来说,这像是改编的竞速寓言故事……不过,速度不是掌握一切的钥匙。星球是圆形,我们由此能够完整地找寻到什麽;并非越快越好。”
学者伸出手,等待云朵上的雨滴飘落到手心,这不需要很久。她有些犹豫:“而回答因为我们真正活着而産生差别……”这似乎是替菲林的犹豫。学者不怕淋雨,也总会带伞。此刻她一无所有,但依旧拥有这样的习惯。手指与手指搭在一起,上眼皮却没有同下眼皮并拢。光线在她的眼睛里反复闪烁着,追随着某种她们都不知道的东西。
但她很快继续道:“在回答你之前,让我来讲我的那个故事吧——现在我对我的笑话很有自信,但为了合群,还是不那样展开话题了;这是我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她走得很谨慎,每一步都保持了尽可能的最合理。每日注视她的月亮也感叹,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某日,月亮隐没于路後,黑暗降临,而在此仿佛可以封闭一切的黑暗中,那个人反而松了口气;她错认了月亮,将一些遥远的当做怪异的。但幸运的是,她没有错认自己,也不会去害怕接近的东西——她活了下来,在来到路的终点,达到另一个起点之时。”
故事并没有完结,但充斥颗粒的风暴能轻易折断树枝,也足够打断温馨的炉边谈话。当机立断,两人顶着掀起的阻力前进,不理沙像雨淋了她们满身。时间同样劈头盖面地迎来——故事未完待续。指挥官利落剪断後顾之忧,又将自己扔上称量台;医生忙于斩去敌方之手,比日升月落走得更前。又一年秋季,特蕾西娅在巴别塔再次总结路线。文件只有一张,并无过多机密记录,几人签下的名字并无改变。一切都并无改变:河流在她们之间无休止地奔涌。
学者闭紧眼,水痕黏住睫毛与眼皮,黑红色的眼帘内反复浮出细密的光点。痛感扎着神经,反而越发清醒。有谁紧紧地攥住了她,钳住了她的手指;冰凉的液体通过针孔流入体内,一切都降温至失常。晕眩丶耳鸣,无法得知方位——她似乎在自己的躯壳中浮了起来,仅是薄薄的一层。不如冰透明,但比冰更柔韧,然而世界并非由此广阔。
现在,她只能和“自己”说话了。再次。她曾无数次这麽做:辩论,提问,回答,如是循环,这次也是同样——即便跨越了过多年仍不会改变;她做出的决定多是如此。会议桌如白色的棋盘,熟悉的身影坐在她的斜侧方,掷子有声。
她看到对方。
……她什麽都想不起来。
并未感受到间隔,指挥官再次动了动眼珠。
力气成百成千地流逝。每个细胞都负重过多,功能早已告负。而神经如网断连:黑色的线条触摸她的眼睛;她交出了自己的记忆。闪回的片段可以欺骗永恒,正如编织的梦境在某些时刻可以代替真实。天平发出反复的悦耳的声响,而後一空。液体从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滑下来,弄湿了菲林的头发,明亮的光点迅速地消去。
她的脸压在菲林的背上;而如同她本该痛晕过去却保持了清醒——话语与山般坚硬,却依旧遵从了学者的意志,很细很细地从豁口中飘出来。
“……我好像闻到了铜锈味。凯尔希。”
——她们在往前走,不知道哪里的前面。罗德岛的长廊并非是这样的构造,也没有这样的气味……不,她们可能已经撤离了卡兹戴尔。接近气候平均丶习以为常寒冷的地方。但是……
“……”
学者感到再一次的反胃,全身蔓延的刺痛反而不值一提。恐慌一直常伴左右:有什麽不可避免地流出。那是比刺鼻的呕吐物丶断碎的肠子都更加严重的东西……而那也是她所选择。她能承受的同等的痛楚丶孤独丶寂寞丶失落,无法避免落空的虚无,全部一并脱出,但这不是好事。唯有窸窸窣窣的碎响将她定在原地。
颤抖的胸腔里回声渐渐,理智的粉末试图重新拼接。研究者不回避任何指向她的锋利的刀尖,即便脑内另外的本能努力尖叫着。她努力鼓动自己睁开眼。
而柔软的布料覆盖在学者的脸颊上,像是人的另一只手。
菲林来回答她的问题。“……是你流血了。”
“……”
“你流了很多的血。”她再次说。
“……”
“……特蕾西娅死了,”医生说,“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去。”她似乎想给出诊断,却没办法继续。
声音是大理石,没有一丝波动:“你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学者的呼吸小小地抵着布料:“有。”气音艰难地涌出,“……这是我做出的决定。”
“你是想说,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