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学者几乎是在重复菲林的话,又像是有什麽在提醒她,所以才没有立刻中断话语。生理机制令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思考沦陷在一片狡猾的混沌中,五感难以继续使用,躯体徒劳下沉。手指只凭借本能支撑翘边的手套,随着难以梳理的战栗稍稍上擡。“……是的,”博士最终没有抓住任何借力点,而是近乎坦白地丶可恶地承认,“这次,是我替你做出了决定。”
满身是血的指挥官如发黑的树脂。液体包裹,代替了防护罩的效用。因此,她们的朋友只能站在门的外面,用背影窥视这如各种数据杂乱散落一地的东西:痛苦(被用刀剖开当然是痛苦的)丶不舍(决定的发生当然有不舍),以及决绝(学者带着它如带着自己的手套)。
它们的形状出奇一致,能够过于轻率地分辨;而约定越坚不可摧,信念越完美无缺,离去越难以成章。空无一人,再次落回了喉间,似沉重的石头躺进胃部。她皱眉,感受不到呼号的感情,也难以听清自己的呼吸。仿佛有另一个灵魂代替她行动。
保存者凝视往後将成为巨大谜团的黑色房间,未来的讽刺冻结成寒风劈头盖脸——过了好久她才察觉,是舰船停下来了。
切尔诺伯格近在眼前。
不费吹灰之力地达成心愿的目标,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至少并不符合科学规则(即便规则由她们制定)。不过,路也许只有一条,可能性却有许多种。研究者在无数模拟中等待时间的对应,而再次落到光滑的生理修复仪壁内,就像是没法从命运中脱壳一般——可谁来决定命运?或许只有不信的人。但在这时,她们都没法说“信”和“不信”。而研究者绝不想结束。
但是……
“我认为凯尔希医生与博士很像。”阿米娅说。
不。凯尔希在心里肯定地纠正。只是因为这个时候只有这个选择,可那个时候不是。望着卡特斯蓝色的眼睛,她没有说出口。菲林对自己比他人苛刻得多。她习惯独自步入罗德岛的黑夜,而学者也偏好在深夜写作战报告。一天对研究者来说怎麽都不算结束,陪同熬夜为敬职敬业的PRTS,直至热水烫到桌面钟表才停摆。便利贴小小一个,撕下时会很爽快。虽然工作无穷无尽。
医疗公司的业务与各种特殊雇佣事项快速长满博士的办公间。从一开始毫无实感到渐渐有所熟悉,但她还是什麽都想不起来。
说“好久不见”的绿眼睛菲林通常在周会与紧急通告时出现。两人各有各的忙处,似丝线为当下的罗德岛缝缝补补,却似乎忘记自己:这才是阿米娅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几周後,办公室检修。换了新的空间,送报告的小小领导人差点走错路。推门,两位都在,并难得互换了平日的位置:学者站在书架旁,捧着一本封面上写了许多公式的书;医生正在摆弄桌上的试用仪器,草稿纸上黏着透明胶带。很快阿米娅就告辞离开。门“咔哒”合拢,从缝隙里流出光来——也是这一刻,两人同时转头注视新递送的报告书,动作诡异到堪称默契。
而经历了更新与大删的指挥官终究还是谨慎着,不去主动撕开那层结膜的平面。她们最好保持这样的距离,菲林或许或有或无地这麽发射过信号;我们或许只能在这样的距离,学者暂且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却不愿意再将气氛弄僵。研究者总有许多办法转化,好的和坏的,不情愿和期待的。但在博士开口前,凯尔希站起,像是预判,学者便顺势无声易位,取了报告坐下。
菲林准备插夜灯。她按了几下,没有亮。是接触不良。博士擡头,说,等下……这个抽屉里好像还有灯。
凯尔希回答:好。
沉默。两人话语中携带的钝感仿佛可以融化内脏的盐,瓶口从未加盖。翻页的摩擦声细细切去部分神经,医生闭目养神。很涩很干,没有吐露的都是已经知道的部分——她们都知道这点——从开始到结束,一直。为什麽不说?为什麽要说?……就算说出了,也能就此存在吗?
把手背贴在文件上和放在口袋里温度都相同,心放在哪里也都相同。医生想到发生在指挥官上的意外。摔过腿,包扎几天,打石膏,然後又完全无碍地好了:脚步轻重与习惯没有改变,没有因为断裂骨头而缩短几毫米,一瘸一拐丶从此弯折。一切都没有变化——那麽为什麽,记忆会这样改变一个人?
记忆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她只知道的是,如同时间落下灰尘黏在眼皮和铁的表面丶一摸才发现是液体,记忆拥有这样迟钝到残忍的功效。而罗德岛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如是拧下命运的绳索——她们曾攀着唯一的线来到重叠繁复的塔前;凯尔希从未想过,她们要面对的是比起那些液体更粘稠的东西:混在黑暗里,混在浑浊的,没有说出丶没有来得及丶没有相信,和没有迟钝得太厉害的——
过去。
……是的,她们一点也不迟钝。
那次转移的行军线上混有颇繁荣的集市。雇佣兵打起来时,两人在旁边看着。一位很小的萨卡兹站在视野的拐角处,还没有长全的角反射着细细的花一样的光斑。学者似乎毫无所觉,只顾快手偷盗其中急于纷争的一人的通讯器,并毫无疑惑地破解了密码。
再啓程时,对方依旧好奇地盯着她们。
“我们可以走了。”学者背过身去,那只通讯器扔回了原处。
“你想给出答案。”凯尔希戳穿她。如果照指挥官原意,她们或许就会再次暴露。
“是差点。”学者说。她凝视天空,似乎是观察会不会下雨。“但是,就算知道了答案,她也不会那麽做。——更何况,只有那麽做的理由,没有那麽做的行为的话,事情也本就不会发生。”
菲林沉默了一会,说:“你的假设总是对的。”
许多事不凑巧丶没有容错。“不过,”记忆里的学者更像在自言自语,“如果看见,一切都会不同吧。”
“发生不会在看见之後。”
“嗯,泰拉也不是看见的关系。这点并不可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博士没有回答菲林——学者一直都这样。多麽晴朗的天气,然而天灾就在第二天下午接踵而至。无论相伴多久,也无法保证最初的期待,更别提她们本就不是同行人的关系。学者说的话总拥有自己的道理。可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凭什麽只允许学者阐述与遵循?凯尔希想,至少她不会再愿意。
不愿意的她重建了罗德岛。这座骸骨,这座方舟。但是,她还是把隐形的丶不愿意承认了的希望放在了其中,不仅仅因为希望本身。
舰船有许多划痕都没有修复,菲林却总觉得它比自己更崭新。PRTS更新自检时,医生注视跳动的数据,仿佛也跟着频道的声波穿梭,她什麽都没办法忘记。就算有人选择抛弃。那个人平淡地叫出她的名字:“凯尔希。”——像是说“初次见面”一样;血落在医生透明的外套上,黏滑丶湿润。她不知道是谁的血。
“……我自然想过那一天。你也不可能没有看见。
“那是另一种缺失。总是要用这样的方式……遥远的丶不可扭转,直到不可接受的时分。”
不,那不是我们所想。——可在她反驳前,时间的齿轮已被迫落地;这是学者的道理。
菲林也有自己的道理:她从不停歇,不把回头当做退路,将後悔放在餐桌的另一边。
挖出罗德岛时,一只零件掉在了亲手主导工程的项目总工的一旁。凯尔希并没有亲眼见证竣工,但她好像记得那个零件没有被捡走。而在更接近的梦里,她向它靠拢——她拿起了它,细小的丶辨认不出到底是那个部位的,或者说就是很普通的丶用来连接的最基础的零件;她拿起它,力道相互挤压,并不重。但她又莫名觉得,这并不是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的东西。
——她由梦中惊醒。毛毯从膝间滑落,很轻,学者望向了菲林。瞳孔中倒影着那麽的熟悉的神色,令她不得不相信。只可惜记忆不是硬币,无法抽出来,又投入另一个人空荡荡的容器之中。从始至终,证明都是那麽困难的东西。
只是一双眼睛望着另一双眼睛。
……在你的选择里,一定有什麽是真心想说的。是不是?
只有无法回应的问答如袖钉径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