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weetRendez-vous#2last
:“离我们上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片荒芜;凝固的不仅仅是时间。雾气漠然上涨,似一重毛玻璃,阻隔的态度一如既往,而学者照例闭口不言。但一切等待着她,等待着她,从始至终……一如往昔。
只是,往昔也可以被抛去。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连自己也能抛弃……可这正是因为她相信丶甚至坚信(并从未那麽相信过),于是认为这一切只发生在现实之中,连梦也无法比拟——然而,人的一生里不需要那麽多的盐。在这里的谜语还是太多了;疑问是随时生长的植物,毫不费力地吞食她的血肉。倘若人身无定所,又会失去对上述的嗅觉。还好,学者尚且未弄丢自己的研究脑。
黑暗似血液循环(“……为什麽我在这里?”),就算能捏起手握拳,攻击力也不会上升一点;而她没有力气。坚果核就不要妄想自己能夹起坚果壳,博士拥有自知之明,然而她尚未打算放弃——至少也应该睁开眼睛,可就连这点也毫无成效;不懈努力下,学者终于从雾气的口袋里掏出了什麽。早早流失的痛觉绕过空空如也的居室造访麻痹的大脑神经,人通常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唤醒自己。或许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足以晕眩的力道条理清晰地切割身躯,像是就此脱离了固定的容器,却又再被禁锢于另一碟餐盘。过往混合甜腻的酱汁淋上脸颊,现实内,冰冷银色牙齿咬上脊背,覆盖上一只浅浅的牙印。危机感颠倒,或许世界本就在旋转……没错,泰拉在绝对地丶不停地旋转,不论日历翻到多少页,不论彗星回来多少次。而她们(“她们是谁?”)早早地预见,如同擡头望向那条倒流的银河那样自然。
水似光蛰向手心。更早更早,学者只和自己说话。寡言的研究者也同样是一名出色的船长,导航丶驾驶丶掌控风向,她掌握得精湛且熟练;天体如芝士块,融化时凝出一团模糊又神秘的边缘,在这片神秘的大海中,每一片芝士块的距离犹如好几个世纪,而相伴的罐头舱兢兢业业地穿梭,并在长年累月中换上新的涂装,除了外表面意外压强叠加的弯曲,尘埃依附时留下的藻类固体,内部仍更新了奇妙的文字咒语:只有书写者才能看懂的算式与数字,或是草稿丶练习……据不可靠统计,在星际旅行中反而最适合练习外语,或自创外语;而如同钥匙与锁,罐头与盖子,又好比距离再遥远的行星终有一日会被记录,有人不经意地将这些艺术品逐一破译:飘忽一人时,学者与另一位独自旅行的语言学家相遇了。语言乐于参加时间的冷餐会。它们通过声波凝聚,回荡于狭小的半月的舱室——两人见面,默契地抓住宇宙的脉动,新的旋律就此改写诞生。她们用宇宙波长更高一点的频率间断对话。
“……探索仪数据已更改。该星球地表温度为负一百三十二度,真希望你不要被长在眉毛上的冰霜刺到。还有,请务必注意查收纪念品。”
“每次啓动SUN-31我总是会想起一个故事……你有听过吗?地心里面塞不下一个太阳。”
“我们之间有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闻,倘若话说出来了,那就不是原本的自己,而是少了一点点的家夥;当然,在交谈时,我们又不断把对方的一点点吃掉,就像是互相交换饼干脆。比起淋上巧克力,我倒是更喜欢泡在牛奶里一起喝下。”
话语找回更多的记忆。学者终于明白,自己是在记忆里……记忆的舱室若无其事地延展,如月光下的合金。她们在初遇时便交换了彼此的名字丶经历,以及对一切的畅想,就像是真正啄食着。而往後,明亮的独眼向她们投来注视,两人也毫不在意地回望。神秘并不可怕。观测後,这些就确定下来。即便只是在记忆中,即便这只是她的记忆;何况她们乐于此道。
而找回自己的大脑电波喃喃着,与同样构造的对方的声音重叠:
“毕竟,在这个冰冷又死寂的宇宙里,生命是最大的浪漫。”
闪烁的白色光点。急促的呼吸。亲切的呼唤。思绪冲破桎梏,辩论推翻寓言,过去蛮横地长在未来之上。宛如溺水,她的肺部烧灼出僵硬的肿瘤。此手术无法达到假想终点,而现实的刀口近了;同时,温和的絮语反而令她从纠缠的丶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色丝线中脱离,兜帽人跌跌撞撞地走回那片反复轻拍海岸的潮水。浑浊发咸的液体中是她水草般皱巴巴的面孔,学者狼藉地呕出体内的海。
“——普瑞赛斯。”她说,舌尖析出颗粒。
沙岸并不放过她,而学者不断发抖丶甚至像是在缩小,仿佛进入贝壳的深处,最终还是柔软地跌入了船的最底部——回忆太多了,像是千层酥;回忆太挤了,用勺子会弄出比奶油更腻的东西;她勉力转动开关,走入了还算清晰的狭间:深蓝色的外壳由宽阔的水面托举,宇宙无限地灌注。熟悉的三分之二的引力驱使下,研究者脆弱的脑袋差点又与窗弦亲密接触,却更加心神无主。出身前文明的古人类下意识拨开星云状的透明电波,目光与反射的光面内注视她的瞳孔交接:後者似羽毛抚摸着她的眉骨。
“我在找你呢,我们的预言家女士。”褐发的研究员眨了眨眼,“我找您好久啦。”
“……普瑞赛斯。”存在于学者语气里的犹疑消失了。
“不用说话,请跟我来。”对方拉起她的手,略走在前,多出一个雀跃的音符。鞋跟轻缓,语调欢畅,学者迅速定位了自己的位置,记忆并不混乱无序,反而愈发律动得自然:此时,一幕演出即将上演。剧本的角色编撰,又或排演的站位唱段,均为她们所主导。音符在航道上缓慢挪移,暗物质拥挤着,也作为观衆落座。学者的心快速旋转,仿若写着不同点数的骰子,而拨动它的人近在咫尺。“行星改造计划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们准备了很久很久……”她无意识地接话,顺畅如平坦的纸张。
“是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笑容是细巧的钥匙。视线专注而恒定,仿若一个质数,冷静丶安定丶无穷地存在。博士握住同僚丶好友的手指,恍惚地跟随——两人如芋泥牛奶顺滑地路过长廊,窗舷模模糊糊的,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乘客们穿戴专业装备,轻叩船身,满心期待地准备登出这艘未完全啓动的宇宙方舟。
黑色群星的水面迎接造访者。两人以彼此的信任托住自身的重量,又凭借相同的理论再牵引着彼此前去,不作突兀且不可靠的告别。庞大的舰船似一座山峰伫立于两位水手的後方,忠实地等待她们的归来。
宇宙不止有一座山峰。细小的粒子如鱼群浮动丶穿梭,造就视觉与触觉的交界线。登山客们向前——向身体趋向的正面走去,如一对双子星(或一对纽扣),于真正的卫星的左手边停下。後者曾是死亡最大的代表,如今却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而只要命名的人仍在呼吸……只要那些信息仍储存在数据库内,那麽就能够不断给出新的定义。这是新时代的法则。也是末时代的宽和。
无需精确判断,直线观测距离早已足够。两人正面,实验星安稳地闪动着,视野开阔丶平等。她们学习水濑的精神,将自己懒懒地缩在内场席位。无需等待,玻璃罩载入的新型记录仪已自动定位目标。宇宙的声波膨胀开来。瞳孔覆盖的镜片结合改良了宽声技术,成功地丶完整地,捕捉到了爆发的瞬间——计划顺利出奇:镜面内,那颗由时间丶精力与期待铸就的种子延展丶组装,然後,以自己的步频默默旋转起来……本不可思议的构想从灵感编织为真实,昭示着人类已经可以拥有新的生态。
任何发明者丶注视者,都会因此屏息丶热泪盈眶——这好比人类制造的第一团火焰。纯粹的火舌中,黄金一样的颜色绚烂地流淌,为宇宙涂抹厚重的闪光,而後快速地沉淀。灰烬就像晶石……晶石代替颤抖的心脏,折射着不同的呼吸,宇宙的阈值就此变化,可能性也如是生长。它的核心中,的确有着某一颗小小的太阳……人们命名它为“希望”。
这并不是结束。幕布仍微微扬起,不同矿物质元素流泻,编织数张细网。完美丶饱满的圆球则又慢慢染上土地的颜色,金褐色仿佛达到奇异的熔点,熟悉感借此掰成了许多片;丝线一样白色的碎片溜走,不舍比悲伤更多。……这些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