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自然是不用。但的确很烫——奇异的热量像是某种生物体顺着她的力道徘徊,明明只是承担重量,却仿佛还在抵抗着其它什麽。萨卡兹联想到最开始的岩壁,那里是否也拥有相同构造的熔流呢?而她们走到了很深的地方(“792KM”,学者说,“还是当做我和仪器都疯了更合理,特蕾西娅,你来保管它吧,我看不得这个了”),岩层如膨胀起来的莲蓉蛋糕,酥脆的表皮达到标准硬度8——能量扫描仪开始嗡鸣作响,地质仪显示不同涨幅,平均密度不断上升。这是源石的反应。学者替仪器播报:“检测到源石矿脉。”
大片矿脉像是银色的河流——或者还是长蛇更合适。萨卡兹控制自己的步频:“我似乎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它的保存依旧完好。”博士往复走了许多遍,这条长廊沉默地环视她。“我不清楚此处是否也连接着已发现的矿脉,未发掘的可能更大?它仍在沉睡……晶体外壳仍保持坚硬丶密度高于正常值,活性也保持在最低……复制性延缓。”学者示意萨卡兹可以靠近附近的黑色的长墙。“那些是固化源石结晶。”
“啊。”萨卡兹认了出来。“像这样大片的在主干脉也少见呢,仔细看,反而像是某种已经灭绝的鳞木属植物。”
绕过千奇百怪的石柱,景象依旧没有大的改变。边缘线慢慢变宽,石块堆叠,由灌木长成乔木,而後是枝叶纵横的森林。在远古时代,人们对树木抱有朴素的憧憬,认为其根脉连结地狱,树冠则通往天国。人类的生命由树的萌芽而産生。石林也是树。只不过她们见到它们,是在地底深层,头顶是大地,再上才是更远的天空。而地底对地上的人来说一样遥远。
但比起森林,道路更像是横卧的巨大望远镜。透过并不清晰的镜面,地底是那样幽深,仿佛难以拥有解答。萨卡兹的目光黏在源石层上。“在来之前,我做好一些心理准备——即便遇到多奇怪的事也不会那麽奇怪……不过,我们到底是到了哪里?简单用单单地心与地壳之间的路途来形容的话,就像是用两岸间的木块来形容桥梁一样呢。”
博士没有回应——她正在用坚硬的沉默对抗又和她犯倔的器械。特蕾西娅没有打扰她,但情不自禁地迈猫步绕学者旋转:“在差不多百年前,我顺着卡兹戴尔的边缘线走,想走到哥伦比亚南部。萨卡兹在很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双角与眼睛将成为某份最重要的证明,这份证明也是另一种隔阂。只是,我的内心总有另一种想法。它怂恿着我想要走出去。那时候,与雷姆必拓的交界线是更北一些的位置,也更近,还有矿队可以带路,我就先去了那里。卡特斯族一直有洞xue相关的传闻。我记得,博士你和阿米娅也掉进过矿井吧?比起若有若无丶若隐若现的幽魂,难以解释的灵异现象,千方百计经不明力量阻挠前进的不论谁,总之,只要往下走,结局反而走到了最上方。”她讲得绘声绘色。“本探路的人员从全然陌生的矿井中惊险逃出,手中曾握着的绳索是另一个人的生命符。而他取下头顶的探照灯,发现玻璃早已破碎,或许撒了一路,手掌与身体一半鲜血淋漓……路过的人常咀嚼此条过去的故事离开。而顺着边界线,像抵着地平线越往东走,就便越能望见海的边缘——那时,就像是——”
“现在?”
防护服里的人偶尔像需要上发条的机器,但此刻,她难得打断了萨卡兹。特蕾西娅也停下脚步。呼吸的振幅与面前的波纹重合:熨帖的蓝色,潮湿的咸味,永不倦怠的沙尘。世界展现它原本的模样……神秘的漩涡永不会令她失望。她抿起嘴唇,由衷地弯起眼睛。交合手掌,搭在腹前,安静站立。
“是的。就像现在一样。”
越过银色山脉,贴近日暮的颜色旋转着支撑相互的两岸,彼此相通的水体与陆地上的海洋相差无几。而在此海洋之中,岩石反而更加耀眼。它们本来的颜色在不断的分解与沉积之中终于固定下来,共同构成了此番美丽而闪烁的景象。
她们静静眺望。过去与未来都在此刻仿佛消弭,但并非一刀两断。不时泛上气泡的液面倒影着不远的长影,她们只是其中两个小点。……好安静。仿佛在旋转的之中,发现参照物与本身只是一个空蛋壳。无数的蛋壳破碎之时大概会发生同雷鸣相似的巨响吧。寂静孕育着某份空无的迷茫,从水波的这头到她们的那头——她们的旅途将来到蛋壳的内部吗?她们希望来到这里吗?还是说,只是一个简单的担忧,存在于缝隙之中,仅仅在听到关联词时回忆起来,不必多停留……——时间是这样的部分吗?
即便是行走的她们,也不过是几片薄薄的影子。可看见那麽辽阔的——不论是大海,还是陆地——那些不甘缓慢出现,又奇妙地消解了。而釉色的期待会代替支撑着以往仇恨凝固的部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又或者,回过头去。
“许多时候,”萨卡兹的声音黏着水声。“我只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样的,没有想过怎麽去做。很小时候,我就问母亲学习了纺织。独立做衣服其实很简单,但让针线真正不碰到伤口很难。而後,身边的人相继离开了,那是不可计数的迁徙中微不足道的一次。源石的碎片划破了我们的驻扎地,如同剪刀划开线口一样容易。我与兄长跋涉。我用剑。他看向远处。我们像透过了路过商队的烟圈,粘上了并不在卡兹戴尔境内的气息。我知道他的内心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他对那些想法的回应是不断地磨剑。而我,则是相同地不断地前行,并将心中的念想折叠丶纺成能够接纳的口袋……织物完成之前要经过数不清的步骤,翻转针线,就像翻转我们彼此给对方念出的睡前故事——古老的声音与年轻的声音在故事中交错;得不到的宝物与珍惜的旅途镶嵌其中。从开头到结尾,现在的我都烂熟于心;而现在,也还是最开始。有许多东西不会改变。疑问在行走谢ing交越多,但希望也如是——正如那黑暗里的人,我也感到口渴。”
“你想喝多少年的酒?”
“万年以前……也无法把此斟满。”现任魔王的语气毋容置疑。“未来。”她重复道,“我们需要的是未来。……即便我已经死去。”
议长室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有人影从那飘出来,脚步比窗纱更轻。涂漆还有些新的拐角走廊,人声相互撞在一起,又默契地互相等待呼吸的空挡。而黑夜比脚步更轻,吹到舰身里面,只是有两人走了出去。身後,巴别塔的标志在尘埃之上兀自勾勒自己的线条。用警示牌圈起的矿脉折射不明显的双月。它在折射中每秒更叠盈缺。
我想去理解你……博士,请不要拒绝我。
信息如断层的洪水侵入。闪回的黑屏之中是银色的星星。萨卡兹从未看见过那麽大颗丶那麽清晰的天体。她的直觉立刻告诉她,这是远在泰拉之外的时间与空间的片段——远在她前几次探测的之前的之前。她几乎都要触碰到那些或许粗糙的表面——即便隔着薄薄的玻璃。她看到闪过的人影,那些像是泡沫一样消解,同不平稳的水面溶合。而就在这时,学者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离开了萨卡兹的手指。
神经深处阵痛之外的缠绕袭击学者。但如同毛糙的绳结被打开,露出毛茸茸的内里。就在最深处的地方要松动时,防护罩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强而破裂。与源石过深的连接加重了负担,气力从身躯里抽出,像是灵魂也从此脱离——她跌落,学者的鼻尖相当决绝地压在最深处丶又最开始的表面:一片光晕中,她睁开眼。可表面一戳即破。短暂而轻松的旅途随缝隙涌出,像糖粒一样令她呛个没完,更多的掉在地上,马上与混合的灰色扎在一块,没法捡起;日益尖锐的会议通知无情地纷纷闪过,暗藏着硝烟的刀尖切过她的左臂,又精准地刺入她的左胸膛,作为指挥枢纽的苦夜如无法继续研磨的石块被剔出,面对沉默的屏幕的她自己也是同样。
她需要做出一个选择。她需要做出许多选择。在那之前,她将自己先杀死了。学者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之中……可有人再次拉住了她的手。
萨卡兹并不对死亡更耐受,文明的传承挤压着每一丝空隙,如数不清脚的章鱼将她的思绪填满,而浅色的瞳孔不可避免地流出柔软的液体。腥味划过鼻尖,留下数不清的无形的疤痕,还有更多选择在她的腹部的右下侧钻孔——只几秒,结晶就发热丶破裂,以更小的单位贪婪地蔓延丶分解丶吞噬萨卡兹的皮肤以及之下的血肉。很快她就会变成黑色的粉末,而她曾经用这些仿佛蝴蝶身上的粉末转化为花朵。真实的丶可以触碰的花朵。在安魂节,为了祭奠死去的孩子,卡兹戴尔会洒下象征纯洁与娇嫩的白色紫罗兰花瓣。而她为着孩子们的睡梦,更多人的期待而努力。三年来,站立在她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她这样相信着。而如她所料,并非毫无回应,对方的感情似岩浆般无情地滚烫着:只是现状比岩浆更加残酷——她们失败了。
依靠最开始的丶最简单的源石,建立的网络能够使用,却无法令现在的她们承受,更别提扩大到整个泰拉。疯狂的猜想的一角由壮烈的方式确认,但或许应该依靠另一种健康的丶完整的方式,或许她们不应该这麽仓促地丶草率地决定——但她们心中的天平都在催促着她们放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砝码。
萨卡兹费力地重新控制自己的感官,找到那个对源石具有非感染性,却比她这个患者更受到严重刺激的人:疼痛对研究者来说是撕下的纸张,然而,较为糟糕的是,对方的骨骼丢失了许多零件,在成为灰烬之前落到了地上。在那之前,她唯一的反射是伸出手去——
双月的光越过了黑色的石山,流到手心,蒙住了视线。特蕾西娅摸到了手中的血。柔软的丶粘稠的丶马上干涸的。想要回到躯体里去,然而还是最终凝固着兀自不动。时间如漩涡……不论是泰拉的外面还是里面也都是漩涡,将两个零零散散的跨出一大步丶不小心就掉落的人卷到一起。每个方位都是同等的丶要甩脱什麽的速度,叫她们把回忆甩脱:那些不应该禁锢她们本身;把责任甩脱:那只是逼近选择,留下太多褶皱的部分;把长久以来的习惯甩脱——重新学习接触这片大地,抚摸生命的纹路。最远的鸟类无声迁徙,更近的植物在风声中摇晃,最近的彼此睁着已经无法视物的双眼,意料之中地跌倒,然後再站起。
她们握住彼此的手,并不可靠地发动肌肉的力量。死亡要来到了,一切将成为扁平的部分。人类是装饰地面的星辰,不会发光,但试图汲取不存在的温度。而血留在原地——只有它留在原地,作为尚且还未擦去的痕迹,昭示曾经有一个期望的人成为一个局外人;局外人身在像细小的核中:地表之下的日光由永不简短的碰撞的火点燃,相互的谋杀依旧是蓄意。
然後,黑色终于像是星星一样沉没下去。然後,更多的亮光升了上来。拨开回忆,像是把自己也一层又一层剥离,轻盈的感觉却没有那麽快到达。不如说,要从这里找到安慰也太过讽刺,而这不是最终的结局。
这里是哪里?萨卡兹问。
另外的回声。学者说。
“很久很久以前,”博士做了个手势。她们坐在沙砾中,并不完整的陷落的感受沙哑地磨蚀神经,这竟然有几分乐趣。“我们预测,太阳或许会融化,星系可能被吞噬,更糟糕的洪水将侵袭——那是属于另一个维度,广阔到似乎无法阻挡的目光,宇宙的另一个瓶子……我们思考了许多方法,其中之一决定将过去折叠在口袋中,并祈祷我们的未来并不会因为清理口袋的习惯而就此消失。而源石是实现该手段的媒介。步骤一,挑选符合标准的载体丶器皿,或者说,主机。步骤二,增加核心数据库。泰拉的科技还未到卫星的阶段,而那时的星球建造有两种范式,一为全人工,发射星球建造箱至预定轨道,输入在箱匣的数据链将在固定後开始运行,花费五年到百年不等的时间完成。二为植入——泰拉是第二种。也因为泰拉是第二种,才有了现在的种种巧合吧——总之,具体的操作方式简单略过,项目负责人之一提议将未成熟的泰拉在生命之海,也就是现在的源石中像种子一样浸泡。
“而在我正式接手这个项目时,泰拉已经开始发芽。”
不论是原住民,还是渐渐析入地表丶组合聚拢的山脉……凝固的源石试图如琥珀那样吞噬泰拉的核心,但应该没有成功,而後,剧烈的地壳运动把那支大家夥运到了偏上的位置——只是部分,但对发现挖掘的萨卡兹们来说足够庞大的晶石。更多的种子花费了更多更多时间,不断不断的巧合重叠,才来到了更接近地壳位置。
“那些我们走来的银色巨脉,是第一任魔王後开始融化的部分残留。”学者说,语调像是穿越了千年,万年,造访了那片蛮荒的土地:那时,星星为大地折服,没有变成水,而是等价折算为更多的凝固的东西。“开采的动作只是沧海一粟,更重要的是核心做出了判断。信息不断重新解析,泰拉系统迅速运转,提交应对方案,拆分组合数据层……生命的基因与矿物的成分不断融合,其组合的结果终于在时间的推移下达到诡异的平衡:也就是‘它们’——‘祂们’的出现。曾经我们想把它叫做方舟的居民朋友——现在已经不是了。这是泰拉神民与先民的起源。同时,其对源石的本身抗性也减少到了零以下的数值。两种力量相互削减,不断地拉扯,致使历史如同稀薄的奶油,後世追迹更云里雾里。”
“啊……我们真的是石头呀。”特蕾西娅感叹。
“我们大概会是石头。”博士肯定。
“不过,”特蕾西娅若有所思,“一个碎掉的石头就不是完整的吗?半个石头是否还是它呢?我们如果把石头当成最终的解释,那问题又是什麽呢?我们的天平被我们自己填满了吗?——我们又该怎麽把天平放到另一个地方去?”
学者停顿了一会才回答:“很早的时候,我们发现星星也是石头。我们均来源于这庞大的阴影,构成的元素不能反射光,但能最终看到;现在……石头有了另一种喻体,不,有了另一种存在方式。它代表了最终的归宿,一种永恒的答案……永恒,代表着我们尚未探寻完毕,以及可能再也无法探寻完毕。”
“但你有理由。不仅仅因为你是石头。”萨卡兹的了然狡黠且自如。
“我的理由是……”学者重复,“我的理由是……”
保护消失的东西?保存曾经有过的东西?保持已有的誓言?
泰拉太渺小了。
宇宙……是否也会这样渺小?
可她在泰拉上;泰拉在宇宙内。另外之物如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膜。星星在消失。宇宙在呼吸。爆炸的微波造成空间的变幻。时间不从承认的骨骼间停止流逝。她静静地坐着,像一个观看日落会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流泪的人。她并不善言辞,尤其是关于自己的,所以一不小心,也把“理由”讲成了“希望”。
“我们迟早有一日会如星辰般消逝……”特蕾西娅说,“这是当然的呀。”
博士用一双眼睛费劲地看她。萨卡兹的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影子从前面绕到了後面,时钟在失重之前恪守岗位。博士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