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唯一知道星星如何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一)
Walkingwiththeonlypersonwhoknowshowthestars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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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Sweetcreameyes
1090年,狂放的火焰不打招呼地从雷姆必拓边缘线喷出,绿色平原弯折丶断裂,又不可控制地隆起。庞大的弧光势不可挡地劈向天空,馀烬熠熠生辉,照亮卡特斯人三个不眠之夜。等到冷却下来的烟雾散去,探索队严阵以待,镜片中的景象清晰无比。专业人员惊讶发现,那片孜孜不倦烫过许多遍的土地仿佛由最深处的手掌托起,与火焰相生相伴的黑色液体筑成异常整齐的海洋,又霎时熄灭丶凝固,作为岩石坡面存在,循此而上,便可登陆这座奇特的丶连夜拔起的“岛屿”——後来的泰拉人称呼它为“罗德岛”。
春天尚未到来的某月,某只黑影从“罗德岛”中漫步而出。步伐轻盈,又有些不协调;身形似乎极其单薄,却无法对此轻视。或旅客或行者熟稔又小心地由一定坡度的地块滑下,仿佛早就在新岛屿旁晃悠了许多圈。附近的劳工却着实不记得她的面孔,或许对方是从背部远远地丶慢慢地绕了过来,像绕过浅粉与橙黄相间的时令湖。
该未知地貌同岩石长坡将分界线又分成了几瓣;对方走出的位置,正好也跨过了分界线,来到雷姆必拓随处可见的桉树旁。这种树的叶片含有大量易挥发的芳香油,在干燥高温的环境下容易燃烧,而它也喜欢火,每一次火灾都让它们快速生长。这是一位初次来到丶满怀好奇与探索欲的陌生人,对方在树下站立了许久,仰头望向树梢,长长的枝干又慢慢垂到近地处。金色光束笼罩在无法看出布料的黑色外套上,温度不知不觉地上升——而陌生人摘下帽檐,露出的是同样令人难以提起防备的面孔。无害丶亲近的笑容,以及冷静丶温和的语调,自称为学者的远乡人目光追逐着和平常相比没什麽特别之处的日落,视线如一只鸟类,久久停驻于地平线上。瞥见对方侧脸的雷姆必拓人突然涌起某种预感:对方或许在思念什麽。
学者于城镇的边角屋子入驻,三餐在酒馆解决。随身携带的钱币不多,但脑袋里的知识足够丰富。其聪明的大脑对雷姆必拓特産矿洞了解不少,曾帮助对方破解过所谓“幽灵”现象,甚至对装备改良有一些经验,还会牧羊。异乡人研究者的身份毋庸置疑——她的手无法提起超过自己体重14%的物品(相熟的邻居还怀疑学者谎报了自己的身体数据),但切实是个十足的好人。耐心丶安静,甚至携带着某种纯粹的天真。对研究者来说,眺望别无二致丶只有辽阔可以形容的天空,仿佛汲取必要的氧气与营养物质。在晨星稍稍跨过黎明线,三分之二的日光降落完毕,黑暗似尘埃流动于半块大地上的许多时刻,都能发现远眺的学者。神态平静且自然,光点在那双瞳孔中化为浅淡的水。也只有这一刻,对方才仿佛真正踏在陆地上一般。
一周後,友善的研究者与热心的镇民们打成一片。其人爱吃胡萝卜蛋糕,闲暇时刻随意教小孩认字,喝麦酒只喝到第三杯;刚开始还带着不知名的口音,而短短时间飞逝,除了没有长长耳朵与短短尾巴,名为“博士”的学者已同一个雷姆必拓人认不出什麽差别了。
双月照例上升丶相互抛接。细腻的纸页应和粗糙的炭笔尖,将交叠的月相取下,刻印。灯光温暖地流淌,将学者的耳朵弄得有些热了。炉子噼里啪啦地烧着,博士没有空隙脱下外套(更多的原因是惰懒),不管不顾地继续描摹从这粒星球上目睹的景象,许久许久之前,她也曾目睹过相同的影子,那时,炎热的光球已将大部分的黑点抛出,明亮的日冕经久不衰。思维活络地织起网,研究者的动作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精准。旧木桌依托着她与思绪的重量。左手旁,几叠书册整齐垒列(雷姆必拓必须去更远的专门图书馆借书,学者花了一些心思才注册了身份证明),书册中夹着一串钥匙(用于打开这座栖息处的门扉,而不必劳苦她翻窗而入;花费了由两张设计图与一个菜谱换来的当地货币);右手的不远处,两罐墨水(从每周光顾酒馆的商人处购买的,她运气很好)由一片短布,以及三分之一个倒影覆盖着,像一摞花瓣——陈旧的窗框抖了抖尾巴,玻璃敲到第二下,原本清晰的光斑被遮住,取而代之的是相同的黑色斗篷,似小小的灌木——学者擡起脑袋,半片发卡夹住碎发,视野清晰。对方的唇角抿了抿;夜晚,凝固了的绿宝石内,闪烁着动人的光点;近几日有些水土不服,睡眠不足的研究者与风尘仆仆丶似乎是得知消息立刻赶来的女士对视——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上移:毛茸茸的耳朵像蒲公英,吹到了她这里。
“请进。”她弯起眼睛,还握着笔的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墨水摇摇欲坠,小心地滴进纸巾,留下一个可爱的点。“门没锁。”
把手已经生锈。无声息的风流入,将过高的气温驱散了一些。菲林关上门,似乎皱了皱眉,她上前,先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而对方侧过身,正对她。靠近後,仿若能感受到学者的温度,那是一团朦胧的光晕,而在光晕之中,熟悉的面容与记忆中的毫无差别——重逢将她们轻而易举地拧成相同的两半,就此,两人再次步入相同的地毯,菲林的喉咙也仿佛变得毛茸茸——又或许直到现在,她的时间才重新开始跳动。心跳仿佛生长的植物不断地伸出枝叶,从那之後,她经历过的分针足够编写数十本文明的字典,却仿佛仍只是最开始而已:倾斜的穹顶落下无数雨一般的长线;而在对方的脊背,光就此停驻,写成唯一的指针。
但现在,泰拉已今非昔比。如不止一次回烤膨胀的饼干,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形式早已超出预计地变化了。一人居住的房顶串着小小的灯柱,一路上预想的话语无法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但发声的反射胜过忐忑的踌躇,久违的安定又反而使她愈加干渴。
“……博士。”
微笑的学者手肘压在桌面上,借力站起。燃烧的火星哒哒地响着,椅子吱呀一声。对方更瘦了一些,但唇色良好,应该是刚从修复仪中醒来的缘故。即便机器以最均衡的方案提供营养,人体却仍会因休眠而尚需要一部分时间恢复与适应。防护服虚虚地盖着脊背,手臂上的标识令勋爵女士忍不住再次抿了抿唇线。她正视对方,不像刚刚屏息来到玻璃前时慢慢拂过对方发顶那般地过近地聆听停滞的时间;而没等她动作——或者她没想过动作——菲林正陷入同样软化的饼干一样的等待……长久的丶终于的等待:那双眼睛向她靠近了。可燃的温度丶不曾改变的语调,以及宽和的手指——柔软的指腹触碰到她的脸颊,而後蜻蜓一样地飞远,来到了女士的耳尖,将一只过小的柳絮取下。勋爵的发丝如常绿的白玉兰花瓣,两人的目光仿佛也由此沾湿了一些。而那双惯常拿着墨笔的手掌再次小心划过勋爵的肩膀——结晶僵硬丶明亮,她们之间已经有许多秘密,却仍然怀有仿佛注定的坦诚,因此暂且尚未等到恐慌……属于对方的纤细手臂越过医生有些无法控制的身躯,如杯中的水般轻轻靠住了笔挺的脊背,後者似安静的金属刀面——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久违的丶并不生疏的拥抱。
对方的呼吸淋着她的呼吸,已经能够抓住彼此的发丝丶手指,任何颤动。没有挪开的瞳孔内,是一直装在胸膛里,因此拿出来依旧温热丶更倾向于长者的复杂情感,如同托着雪的草叶,又像一片一片云一样覆盖下来——学者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与此同时,那或许还粘了墨水的手指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斗篷和风都簌簌地抖开,耳朵也是。她站在原地,是一封尚未合拢的信,在对方的掌心变得熨帖。对方说:“——凯尔希,辛苦了。”
她忍不住也垂落下去了——许久之前,许久之後,将脸颊轻轻与对方的相贴。问候在双月的光束下挤成一团清甜的奶油。她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