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之记起来了。
他出生在中原,从未曾踏足过那片遥远的靺鞨草原。
日月刀入石三寸,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去。
贺归之的胸口被日月刀刺穿,钉死在那块“日月昭昭”的石碑高处,一直等到他慢慢闭上眼睛,魏危才松开手中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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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点着大象藏香。
监管乔青纨的护卫丶服侍的侍女有的被杀死,有些全被绑缚起来。
或许是大局已定,或许是他们这些望西人并没有如贺归之那样视死如归的信念,陆临渊他们没有遭遇到太多的挣扎。
自始至终,屋中的乔青纨都很安静。
大象藏香安静飘散,树木沙沙作响。她端坐在内室的矮榻上,既没有即将揭露真相的激动,也无重获自由的欣喜。
大象藏香的烟雾在她周身缭绕,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朦胧。
当陆临渊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时,乔青纨推开了门。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推开日月山庄的门,那时有许多人在等她。
乔青纨面容略显苍白,脸上未施粉黛,青丝也只是随意挽起,但却给人一种很自然的宁静,疏朗而自由。
陆临渊垂下眼睫:“乔庄主。”
乔青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那双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明的眼睛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顿了片刻,问:“你是……”
“晚辈姓陆,名居安,字临渊。”
乔青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眼神柔和:“你的父亲说要给你取名居安。”
她又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是长生的朋友,是不是?”
陆临渊点了点头。
乔青纨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轻声开口:“长生一直在安慰我,说他的朋友很聪明,一定会发现我留下的消息。”
“但他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久到无论结局如何,我其实都能接受。”
这个被靺鞨人困住了半生的女人,脊背依旧笔直,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风骨一直未曾改变。
她看着陆临渊,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临渊:“……”
青衣女子退出了院子。
风穿过窗吹进来,外面万籁俱寂,有人曾经在暮色中注视着永远望不到边际的滔滔江水。
陆临渊与乔青纨聊了很久很久。
晚夏初秋,玉簪花白如雪,一朵一朵从枝头掉落,堆积成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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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一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浩浩荡荡往日月山庄的方向去,扬州城的大门也紧闭,看样子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城内百姓有的推开窗户张望,不知发生了什麽,议论声渐起,到中午,扬州街上,鼓楼下方,又忽然热闹起来。
鼓楼前的青石广场上,一座坐北朝南,临时搭建的行台渐渐有了样子。
负责审理案子的按察使和推官也到场了,他们也是临时接到的调令。
就在头一天晚上,青衣女子带着皇帝御赐金牌来这,将他们一干大小官员集中在一块,紧接着就把他们的顶头上司押解了下去,他们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接到调令,火急火燎赶到这里,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若不是叫他们还穿着官服,这些人都要以为自己是来扬州大街上斩首示衆的。
衙役们来回奔忙,又是整理案卷,又是一再摆正桌案,端坐高堂的官员用绢帕擦拭油汗涔涔的额头,又抻平官袍上的褶皱,总算在乔青纨来到这里之前,有了州衙大堂规规矩矩的样子。
事急从权,主簿丶判官丶皂役已一应在等,等乔青纨敲响鸣冤鼓,一排红黑的水火棍敲击地面,惊堂木敲响,嗡声响起。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
“……”
扬州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挤在临街的茶楼窗边,议论猜测的声音不绝于耳。
陆临渊站在鼓楼上,垂下眼睫,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与魏危第一次来到扬州,乔长生也是在这里,对着广场上的花鼓道,扬州有一出《彩云记》很出名。
戏文讲了一户富庶人家被府中觊觎家财的管家暗害,阖府被推入扬水中。家人在江中拼死托起女儿彩云,彩云逃出生天後,敲响鸣冤鼓。
彩云记中最精彩的这一折就叫《鸣冤》。
此时此刻,乔青纨双手擡至胸前交叠,俯身叩首。
——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