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但凡有些良心的官都觉得是好事,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朝着人们料之不及的方向发展。”
“我爹说,从那一年开始,皇帝开始广开言路,直言纳谏成了每个士人谋得官位的必经之路,人人都得骂一骂当时的官僚,人人都得感慨子民之苦,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风气,所有人都带上心怀苍生的面具,整天哀叹百姓的苦,替他们叫不公叫委屈。”
“但这样的风气,对当时的士人来说是捷径,只要心疼百姓,就是个好官,年年高升不在话下。”
千禧有些不明白,“心疼百姓,不是好事吗?”
顾南淮轻笑,“一开始都是这麽认为,可他们光心疼,不干实事啊!”
“但凡有个灾,就有当官的为民请命,当时的皇帝决心痛改前非,只要有人请命,说拨钱就拨钱,可拨钱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这钱最後几乎没有流向百姓,全进了这些滥竽充数之人的囊袋。”
“到最後国库空虚,各路军队日益庞大,自然就反了,直至灭国。”
“乐芙蕖也算小有名气,是个做实事的人,用实干给真切改变了岚县的贫苦。我爹说,乐芙蕖哪怕是个女子,但一定比那帮虚僞之人能更能做个好官。”
“我爹那时官职不大,人微言轻,抵不过虚妄浮华之言给皇帝带来的震撼,皇帝轻信他们,说乐芙蕖是在岚县装神弄鬼,蛊惑民心,因此给乐芙蕖定罪。”
“如今,天下换了一家做主,可那批士人并没有换,他们仍依照着前朝的行事作风,他们又想将此事在江祈安身上重演,像芙蕖夫人那样。”
千禧听着越发觉得气愤,不禁攥紧了衣袖,“芙蕖夫人也好,江祈安也好,只不过是想让岚县更好,合作难道不是更好的方式?”
顾南淮听笑了,“谁说没有挡他们的路?”
任遥也笑了,“江祈安正正好挡在他们的晋升大道上!”
千禧摇头,“不懂。”
顾南淮无奈笑了,“江祈安的策论里写,治水开渠修路流民迁移,条条细致入微,甚至考虑到了人员调配,文化融合,每一条都是可以列入治国方针里头的良策,且眼光长远,行事并不算激进,只要照做,策策皆可落实。”
“没有实际对百姓的体察,对人性的真知灼见,谁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那群悲春伤秋的士人,写百姓苦啊累啊,愤世嫉俗,悲天悯人,伤时感事,只需要朝廷的帮扶,才能站起来,怎麽帮扶,发钱,减税!”
“可朝廷越是减税,他们便越是在朝廷看不见的地方加税,层层盘剥,国库空虚了,他们钱袋子倒鼓得跟□□似的。”
“江祈安却不这麽写,他写百姓仍能自食其力,力耕不欺,革故鼎新,强调朝廷该以滋养人心,授人以渔为主。”
“他说朝廷以後不要随便减税不要发钱了,那些悲天悯人的士人如何中饱私囊,所以个个都揪着他的错处想置他于死地。”
“再加上前朝势力推波助澜,自然有人替他们冲锋陷阵,瓦解朝廷的信誉。”
“当今陛下位置本身就没坐稳当,又被这群士人的铺天盖地的舆情倾轧,他根本不敢沾染一点江祈安的事情,若是群情激愤了,正好就是人谋反的引子。”
“陛下已经有好几个月称病不朝了,更没敢往岚县调新的县令。我爹也不敢惹这群人,陛下就派他去与南疆的两个跟着闹的部落谈和,试图安稳南疆局势,好从南疆调来兵马压制前朝势力。所以顾家下人在拿不清的情况下,并不敢接待你。”
顾南淮一番话无比复杂,但千禧听懂了,骤然吐出一口浊气。
之前她并不懂天下局势,连谁要害江祈安,江祈安的出路究竟在何处,她两眼一抹黑,迷茫又无助。
现在,她至少知道了缘由,以及皇帝为何并不给他定罪,又要把他关起来。
千禧彻底冷静下来了,“若我此时非要给江祈安讨个公道,反而会害了他对吗?”
“对。”顾南淮道,“什麽都不做,让有关于他的事平息。不然闹起来,陛下国保不住,自然不会保江祈安。”
“可他会在牢里呆多少年呢?岚县的百姓要坚持不住了。”千禧说出来,心疼不已。
牢狱是个什麽样的地方呢,没有光亮,没有床铺,没有干净的衣裳,没人说话,没有期限,没有希望。
只有黑夜与肮脏。
“要等多少年呢?”千禧不自觉喃喃道。
顾南淮和任遥都沉默了,他们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屋里的热气全从支起的窗户溜走,冷风一阵一阵的灌进来,吹得人心凉。
舒念芝忽然往千禧怀中塞汤婆子,轻轻拍了拍千禧的背。
“如果我一遍遍在大江南北唱江祈安的曲子呢?”
“我们岚县的新米不是又白又饱满吗?”
“我们岚县的云纱难道是什麽劣等货吗?”
“我们岚县的香花皂,哪处能比?”
“我们岚县的人漂亮,爱干净,认字的人还多,个个都讲理,走到哪儿去不能挺直腰杆?”
“这世上那麽多人,难道都是耳聋眼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