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丢开手机,像甩开一个烫手山芋,谈丹青强迫自己继续看视频丶画素描丶回後台留言。
她只打算在沙发上蜷一会儿,等这点莫名的心绪沉淀,没想到眼皮一合,意识便滑入了无边的梦境。
她又回到童年时狭窄幽暗的筒子楼。
低矮的楼道天花板,将阳光切割成棱形的块状,走道里挂着往下滴水的发酵的湿秋衣。隔壁邻居中风了,每天都在熬中药,于是在木头的腐败和霉菌的味道之外,还掺杂了几缕药草的气味。
他们楼道总有几只流浪猫徘徊,邻居阿婶就会用一只不锈钢小碗给它猫饭吃。所谓猫饭,就是剩饭里拌一点火腿肠。
猫粮这种东西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
她和谈小白两人在家里做题。
对,她也是读过几年书,会答题。
家里的桌子很小,两人同时坐,坐不下。于是她想办法给谈小白搬来一张椅子,用椅子当桌面,然後谈小白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两只毛茸茸的脑袋碰在一起。
然後谈国军从外面回来了,他慈祥地对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宝,爸爸回房间休息了,待会儿如果有人来找爸爸,你就说爸爸不在家。”
谈丹青懵懵懂懂。大人不是说,小孩不要撒谎麽?怎麽爸爸现在突然要她撒谎?
但满腹的疑惑,比不上乍然听到父亲夸赞的喜悦。
她觉得自己将能帮父亲做一件事,这证明她长大了。
她兴奋地点头,一口答应:“好!”
谈国军立刻躲进了屋里,紧紧关上了门。
她低头写题,心不在焉,耳朵一直竖着听门外动静。
紧接着,门敲响了,她立刻跑去开门,“我来开。”
门外站着的是几位面相就不善的中年人,两人第一眼甚至没看到她在哪儿,低下头才找到她。“你爸呢?”
这两名中年人手臂上有刺青,谈丹青嘴唇哆嗦,两条腿开始发软。
刚才的兴冲冲犹如被迎头浇了一盆水,她畏惧地缩了缩头,好想叫谈国军出来保护她。
她自己给自己打气,鼓起勇气努力完成谈国军交代给她的事:“我,我……我爸爸不在。”
“就你一个小孩儿在家?”中年人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当时不明白这种眼神意味着什麽,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是被毒蛇从脚背上爬过。
这时谈小白蹿了出来,他和谈丹青挤在一起,大声说:“你们是什麽人?”
“你们的爸爸呢?谈国军呢!”那两个中年人不耐烦地问。
“他不在。”谈丹青想捂住谈小白的嘴,怕谈小白不懂事会说漏嘴,但谈小白那天不知道是明白了什麽还是不敢说话,除了刚刚喊的那一嗓子,就没再吭声。
“不在?真不在假不在?”两个男人皱眉互相望了一眼,然後居高临下地看着两姐弟。
“这俩小孩儿,看着不像会撒谎。”
“算了,姓谈的总不可能一直躲着吧?下次再来。”
“嗯,走……”其中一个男人看向小小的谈丹青,又看了看谈小白,然後突然伸出手,掐了一把谈小白的胸口。另一个人怪笑了起来,骂了他一句:“禽兽。”然後也去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谈丹青甚至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谈小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脸茫然。
“没事,没事了。”谈丹青小心翼翼地卷起谈小白的衣服看,被掐得发青。
她关上门,又害怕地用凳子抵住门板,然後跑去谈国军紧闭的房门前,“爸爸,爸爸,外面的叔叔走了。”
门这才嘎吱打开,谈国军畏头畏脑地探出头来,见外面真的一片太平,才笑了起来,说:“真乖。”
他又摸她的头,夸赞她。
但这次谈丹青却再也找不回那种被认可的兴奋感,她更多觉得困惑和茫然。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她见到路边有人发生冲突,那对父母做的第一件事,是父亲将孩子藏在身後。
这一刻,迟来的寒意才让她後知後觉地明白自己那天感到的茫然究竟是什麽。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何会觉得本该如高山般庇护她的父亲,反而可怜兮兮,需要她去保护。这种荒谬的念头,究竟是如何被悄然植入她稚嫩的脑海?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好小,分明还是孩童的模样。
她的手怎麽会这麽小?这麽短?
这只小小的手能搬得动什麽东西?
这不该是她。
这个念头如一线冷光,骤然打破梦境。
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回到了她的小时候。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是清醒过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