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并不是可靠之物;
知觉或许只是某种幻觉。
疑问同奶酪般消失,上升,聚拢,形成巨大的孔:一个仍能留存在记忆里的黑色的孔洞,边缘燃烧着白色的火焰。
最初的不适感由另外的东西代替。分散的粒子反复出现,那是时间的脚印。像猫悄无声息地踩在视野的正中央,轻轻拨动着命运的心脏,心脏拥有针线的痕迹,齿轮并不明显,转速却仿佛达到了最合适的角度,包容误入之中的所有。等我找回“我”时,仿若站在最渺小的某颗尘埃上,观测旋转的一切;又仿若漫游在最广阔的迷宫中,等待久违的终局。与组成黑冠的东西看上去相同的物质最终汇聚,安静又耐心地指引着。顺着长尺般绝非实体的绳索,我向下攀登——或者,向上。我不再受到往日的束缚。前所未有的轻松,难以预料的轻盈。秘密丶时间与界限都向我敞开。那无声的丶时间还未开始流动丶空间还未形成丶定义还未出现丶黑暗是唯一亮色的最顶端——一场大爆炸;一个时代于宣告中快速生成;另一个时代如山脉般起伏。时间在石碑上刻印缭乱的名字……而我站在许许多多的石碑上。四周,无规律飘散的灰烬不断反射微烫的光。存在并非难以触及之物,它低头——我也低头——我仿佛情不自禁地伸手擦去了某些灰尘,如同抛去熟悉的隔阂:由此我们才互相了解。
我“听见”了。那些由方形相互连接的窗户密不透风,却如巨大的手风琴慢慢发声——回荡的声波和缓丶轻柔,又不可置疑地挤压着整个空间。未知的力量在某个原点爆发,掀起的回声穿过钥匙孔;我得以推开那扇门。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是什麽(某种声波丶某个相同的部分?声波繁多丶紧密,绝非唯一,它们纠缠了不成形的网。我应该不是编织它的蜘蛛,也并非某个猎物……或许,我只是一种介质……称为世界之物是从声音,还是从本来的存在开始呢?)——无论如何,穿行过声波後,我“看到”了。黑色将自己切割成无数的小块,斑驳的光点如菌摇晃,定格的视角重新开始移动,门缝溢出丝带般的光线组成了我的眼睛。我将抵达任何所见之处。巨大的丶宁和的建筑耸立。由大门前的电梯延伸,银白色的椭圆形占据最多构成。与其说是建筑物,不如说是精巧的艺术品。无数个椭圆套在一起,状如蝉蛹,在此处,每个夜晚都能迎接蜕变的季节。
我“站在”了某个地方。似乎是平台的一角,对面是一座雕塑——雕塑的右手托举着类似天文台的设施,有人在上面仰望更高处。或许在更高处也是如此。阶梯从不是少数的造物。重复的螺旋更是真理的主要途径。天空排列着衆多悬而未落的影子,那是来自大地的星辰,任何人都能借此倾听希望的声音,期待更遥远之物。我睁大了眼睛。我们还没有想象过这些东西,但它们已经存在过,又毫无迹象地消失。
在这个时代,俯瞰大地与行走于天空都近乎一种生存的本能。
这是真实。那个声音跟我说。不需要否认。
这是过去。那个声音跟我说,也是未来。
复苏的感官叫醒了熟悉的朋友,开始纷纷奏鸣各自的声部。这是另一个文明的乐曲。欢欣如碾碎的糖果,沾有不属于我,又仿佛与生俱来的甜蜜,顺利地滑入咽喉。并非霎时拔地而起,而是一针一线建造的这一切敞亮得令人流泪——独特的韵律遍布之间,似火车鸣笛之後遵从的轨道,我绝不想中途下车——……若是有更多时间该多好!等到那些镀层真正连接,等到天际与地面如海洋般合二为一。这些早已实现:在两点之间相互旅行丶跨越黑暗的鸿沟,寻找到衆多珍稀的颗粒,且将它们化为供人采撷的知识——这些从不是问题;疑问也从未是旅途的阻挠。探索没有最高处,正如在那时,天穹的概念是无尽。道路本该无限伸展,如生命熠熠生辉。但什麽剥落了。引力失衡,天平生锈,进退两难。无数伸出手的但最终被无情地吞没;命运冷酷地吐息,可没有人该被责怪。
天幕之上,炽热的圆球光滑丶温暖丶柔软丶友善,无害的射线如纤细的针,穿透构成这一切的粒子,薄而轻,没有疼痛伴随。
我想我认出了它。
这是……爱。
来自没有名字的主体——比能发现的所有矿石都要坚固,甚至切得整整齐齐。它的组成是善意的提醒,以及有些失笑的丶沉甸甸的可爱的期待。没有隐瞒,没有虚假。人在不同的地方获取爱;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世界上也有许许多多的爱。往往我们乐意说注定之类的词,但大部分是类似“布丁是注定放在篮子里”的认为——在这点上,就会有人惊慌地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能不小心掉下去了”,不论是否相信它为轻易之物,突然一瞬産生丶能够共同体会到的沉默与遗憾是常有的。但还有人会说,“不论怎样,到最後都是在胃里不就好了吗?”——希望接住的是爱吗?我不太知道;到底怎麽样才好,究竟要如何对待,大概也没有绝对清晰的东西。通过感官得到的就更是如此。而我们称呼的这位朋友也没有那麽多部分。好比心脏,虽然很复杂,到口中也只是“像呼吸一样会动会跳的东西”——它又的确重要。重要得不能简略的东西,从情感里表达出来,难以诉说。与“就算难以诉说,也很想要诉说”相同,就算觉得“掉下去也是可能”,也想要接住地伸手;就算没有接住,也会想“真的好想要抓住啊……”。我认为,这并非爱的本身,而是某种复合的期待;不知道能不能捉住,但不能说没有:爱是这样的存在,停留在最原始的表达之前。——我曾这麽认为。
但我又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不会相互排斥的想法,如某束飞掠又止步的光。光束代替我们接触与反射事物本身,但即便看不见,即便听不见,也不会任何削减,连同来自我自身的感情也可以坦白得哑口无言丶不可错认——这类似于一条更狭长丶孤独的线。就算失去,那份存在的(即便无人问津的)永恒也不会後退;就算再小,也依旧呼喊着(不论呼唤能否穿透曲线连接某个点……无论是否甚至连自己最终也无法抵达)。
我们的世界是毋容置疑的圆形。爱缺少毋容置疑,但这份特质又将证明其本身。而往後——那份属于的主体,因时间丶距离的遥远,又或各种不忍産生了怀疑的苦痛与无法接近的犹豫,也有谁能够证明:比如感受了这一切的我——虽然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自大,但我不打算改变。
声音是子弹。弹道笔直,从不弯折。而光的金色渐渐融化丶混合,跨越有些浅的褐色,清晰的又转化至模糊。预感亲切地触摸我的脸颊:这些将离我而去,似玻璃缓慢脱离每个折面。我还是我,但我不会再成为另一个我了。急促的恐慌如潮湿的水流,仿佛试图呼吸却忘记了对应的步骤,徒劳地抵抗降临的黑暗。而後者带有潮湿的重量,再次抓住了我,我快速地移动丶流动,穿梭。
依托并非来自我的直觉与惯性,那些我理应不明白的语言重组,在巨大的幕布上放映演出。遥远的洞口又在幕布上重现。明明似乎深不见底,蒸汽却轻而易举地升腾而起,撞击我的眼睛。但我仿若陷于一种过于奇特的平静中,这份镇静令我察觉我触摸到的什麽:那不是脸颊……那应该是谁的手指。习惯戴手套,但手套的尺寸并不贴合,却不知为什麽没有换掉它,指节侧面有小小的痕迹,像另一个孔,通往真实与虚假。过去不一定是真实的,虚假从不初次造访。我记起来了,在闭上眼睛时,我的确触碰着谁——这个答案我却无法周全地得到。
幕布上的孔洞似乎还在短暂地呼吸。我通过它的呼吸而呼吸。我穿过并不完整的光环,难以继续的隧道——我突然意识到它是什麽。这是一双巨大的眼睛。
它在眨眼,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但我想它是认错了人。它持久地丶连续地放射着光芒。它闭上了眼睛。剩下的如是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急切的声音。“……你们真是疯了。我也是!”
微弱的声音。“……请不要恨我。”
平静的声音。“普瑞赛斯死了。”
声音追随着风,打破封闭的匣子,味道苦涩又锋利。窒息。想要干呕。不是害怕。不是恐慌。更清晰的丶注定的悲伤挥散不去,像是轮番上演的剧目——我还尝到了辛辣的恨意。但它们反而形成了光的碎片。要有多少痛苦,多少悲伤,才会形成这样的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是过去的影子,是连接我们的唯一通道——它掌握了我们的纹路,包括我们的名字。而我只是我。
幻觉如烛火熄灭。
“……特蕾西娅。”
同样的风再次吹过——是博士的声音。
我想我该醒来了,可眼泪无法停止。或许是它想继续这个告别,越长越好,越久越好。液体中,只有泪水源源不断流淌出去後又能够再次回来。我并不觉得疲惫,只是觉得……伤心。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博士说。
我与她对视。那本熄灭的光亮仍在她的眼中闪烁着。……我怎麽能叫一个人不去对待她的仇恨呢?但是,我又怎麽能叫一个人去不爱惜自己呢?爱和恨不是空xue来潮,两者重叠在一起合成虫洞,承认後必须跨越过于冗长的瞬间——我们能渡过吗?我们不会被挤压丶挤扁丶挤碎吗?我们的信任又要从哪里获取呢?可我一与她对视,这些就像果冻吞到胃里去了。我想说话,又不想。我想做一些事,但现在不做也无妨。我只觉得自己再次得到了自己,也从未如此地明白他人。学者依旧像一个谜,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谜题:从侧面看去,她的面孔在灯光中渡了色,糅合了原先清晰的线条,如一座细巧丶冷淡的铜像,只有时间为她擦拭,但我拥有无法阻拦的私心。我倾斜沙发里的重量,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妙招;而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听到了我将说未说的话。她了解我将做未做的事。我们像两颗尘埃肆意地碰撞彼此的肩膀,贴合彼此的脸颊,如两块碎冰无法融化在彼此相差无几的温度中。
博士很快松开手,我也松开了。只是黑夜在窗外永恒地冷静地闪烁。摇晃的风带领我,越过最後的山脉般地越过了若即若离着阻隔我们的空气。她似乎有些僵硬,但血液在我们的体内奔流不息,并毫无停滞地围绕同一颗目标物旋转——不用恨,不用爱,我也将得到那个我必将得到的答案,但我愿意不这麽做——此刻,我们在同一条轨道上;我们共享同一个胸腔;我们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