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的与我说的无关(中)
中
当一个人自认对自己身边人有所了解,或许就会忍不住做出以往想不到的行为来,而这种现象不仅仅发生在恋爱上。恋爱不是需要单独拎出来,批判或歌颂的部分——许多时候,我们不能分辨自己的感情;关于它的话题又不会直接说出口……但各种各样的原因下,我们仍希望坦诚——真诚是最能打动人的,可我们又躲避坦诚——它没有重量的概念,又在天平上所向披靡:当人认为它轻,它就轻;反过来,再反过来,也是可以的,不会像折叠的纸张会留下痕迹。话语吐露,记忆变得崭新,我们则愈发陈旧丶古怪。而在这个过多的丶将自己与他人容纳的过程中到来的,还有潮水般感官的侵袭。无法避免。我们会不完全地说出想说的话,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想说的东西,就在某些时刻丶某些人面前似泡沫涌出——随之産生的恐慌如此赤裸,距离就此近乎不可靠地拉进了。
这是否是人的本能?像是一个洞口悄悄地想要把我们都塞进去,心也变得拥挤。然而,一定会有人觉得後悔,认为遗憾。“要是没有这麽说过就好了”和“要是这麽说了就好了”,两者的支持数量永远持平。我们把自己的脑袋印在硬币上,抛出时总是犹豫不决。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总认为另一面比正在经历的更轻易一些,实质并不是如此。而博士——博士是知道的。我也是。我——当然不想後悔。
博士的项目处在停滞的阶段。得知这件事时,距离我们见面那次已经有半个月。她公司的佣兵来找过我,问过学者的去向。半小时後,我们在附近公园本废弃的猫窝里找到了她和两只新来的小猫,她正喵喵汪汪地沟通。而一见到我们——在我身後的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很尊敬她,也很喜爱她)无奈地扶着独特的眼镜——学者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小心忘了时间……”
“您的通讯设备落在了工位上……”那位朋友说。
博士又说了很多个“抱歉”。冷风把她的语言系统重啓了好多次,堪称艰难地对抗着气流的冲撞:“辛苦你了,谢谢……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呢?——特蕾西娅,你也来吧?”
“我很荣幸。”我说,摸了摸小猫。它的毛发很好,没有不良症状。我想我能为它们找个更好的家。
夜风凉爽。依照就近原则,步行三公里,我们信心满满解剖菠萝盖饭。博士一口气吃了一人半的份,我喝了三杯苹果汁。她的朋友说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于是我们转道入那家大名鼎鼎的佣兵公司:包了一栋写字楼,很像神秘结社(比较惊讶的是,佣兵公司的工程部水平似乎能与卡兹戴尔高端技术领域无缝对接)。我还参观了学者的工位,认识许多株生机勃勃的绿萝。博士花费三十分钟解决感叹号跑满的程序,说剩下的份明天可以做,反正它们不会明天就发霉;我提醒:明天是公休日喔。
学者像是早就知道了地点头:那就更好了。
话语融于夜风中,夜路合适地仿佛能沿着灯光一直走下去,但我们需要有所停留。要是一条路都是直线,将会缺少许多乐趣。便利店还开着灯,湿度适宜,白气蒙在玻璃上,但能看得很清楚。人影旋转在光线跳跃之间,每个角度都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如同矿石相互交叠。我有旁听过一阵子摄影课。相片是代替眼睛的再次定格。记忆会根据思绪而删减,而胶片不会。如果技术不好,洗出来会産生条状模糊,和人脑的部分影像差不多。我们并不是完美的个体,因此复述均拥有绝对能辨认出来的部分。我想,如果是博士,我一定能认出她来——依靠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嗯……大概?
我想找你做一个试验……
此刻我们在零食货架中穿梭,声音不断摩擦塑料袋;配料表相互矛盾。她说:如果可以的话。
为什麽是我呢?我问。
有很多原因。不过,我相信我的回答一定会让你满意。学者回答。你一定会愿意的。
谢谢你的信任啦。我说——我的脸颊上应该扬起了微笑,在她眼睛里的我也微笑着。学者比任何都像镜子,完全真实的相信是可以存在的。我不能怀疑我自己,更没法去怀疑她。我们拎着小食走入小区。公寓楼四方端正,电梯没有坏,灯感应灵敏,没有任何阻拦。钥匙落入孔中,手指划过把手,玄关敞开拥抱。一切顺理成章,如此自然。亮光随着电力的支撑而冒出,我深呼吸——餐桌上悬浮着一个像是王冠的类高达体,光明正大违反物理定律。我的确无法忽略!
“这是什麽?”
“呃……DWDB,其实是大型数据线与连接库,但他们一定要把它弄成这样……还取了别的名字,虽然我没有反对意见。”博士嘟哝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是她们故乡的方言吗?“总之,它组成了实验的重要部分,你可以把它当做某个传输器。暂且认可的说明书在这里——”她从不知何处掏出并展示足以做凶器的复印件。我拒绝在非工作日阅览长段文件,除了科幻小说。我歪着头看学者。
“不过,它的由来几句话就能讲完。”她很平静,像摆放着整齐银刀叉的餐盘的反光,神情像沾有少盐。据她所说,这是一个失败品,尽管它的确踏入广义的“成功”中;简单的故事从这里开头——几个人立志做一些事情,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即便是距离现在很遥远的最後一天,他们仍在为之努力,只是现实如碗碟堂而皇之地滑落。
学者闭了闭眼睛。从最深层的神经反射出来的最基本反应,牵扯到肌□□象化。仿佛有某份压力似河床上无法清除的石头沉在她的躯壳里,甚至比这刻得到的引力更重。但其中又掺杂着某种矛盾感,令原先的天平倾斜,得到的答案便如雨滴落地面丶溅到自己般细不可闻——学者的手指搭在一起,只保持一种松弛的状态,这是她常常展现出来的态度:不同雕塑的严谨,也根本不是什麽遥远地方到来的人。就算去某个不认识的地方旅行与拜访,也仿若本地人般亲近与自然。在卡兹戴尔,博士式人物将得到两极的评价,不过,博士也只有一个,而卡兹戴尔很久以前也拥有一块麦地,金黄的种子与果实能在同一个时节握入手心——我感到莫名的怀念。
怀念或许是一种遥远的情绪。语言之外的通道——感觉。主观的丶无法断定的丶又在每一刻出现时绝对无法否认的。像是一个勺子。而如之前所说,我借此来品尝另一个世界。这是否是我的某种能力,还是外力施加于我的错觉,我倒不认为需要对此太过定义。辨明方向拥有各种方式,而我乐于将那些装入许多狡猾的丶贪婪的口袋。只是这次似乎不同……仿若温水注入杯中,博士手握的都是这些稍稍摇晃就会满出的东西。我并不能很好地抓握,但它们留住了我。手握着手。而我又听到声音,从一边到另一边,从这一边去往那一边,絮语似气泡丛生。但我没有靠近它们;博士告诉我的更多。她说,她想做的其实从刚进入研究所打杂时就决定了。每个休息日,她都在填充黑洞一般的无底洞。以我们的心有灵犀来讲,那是某个又可以叫做“理想”的东西。她将自己的时间泼在上面,不在乎如白纸般的探究过程是否会湿透而紧绷丶易碎,超过废寝忘食地咀嚼现在与可能的未来。可许多事都不能长久地顺利实现,就连特地隔日购买的特价便当也会变动。而後,是DWDB转交到她的手里——学者并不排斥,却没办法全身心投入。这是个如地质学说一样无可置疑的好项目,比起她,其他的研究者对此项目态度活络更多,大约也远远超过了“期待”。
她在此停顿,没有再继续叙述,而是转回话题,坦白道:这次大概是DWDB出现的最後一次。
她的介绍具有极简风格:通过一定原理,以更接近的方式,使用者能窥探到其中储存的记忆,以及感情——这些笼统来说,可以大致说是过去。一个物质形态较为讽刺的简单复现仪器,虽然发展到现在携带了许多副作用。
紧接着,学者谨慎地告知了实验内容丶警示以及危险性。而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麽……请让我来试试吧。”
“……谢谢。”
我们转移到米白色柔软的沙发,陷进海绵的姿态同溶解般迅速。这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地点(心理要素占据主要地位)。我好奇地注视她对DWDB——黑冠进行一系列操作(学者告诉我,如触碰丶拿取等工作会自动被某种奇异的力量阻隔),而我遵从指示闭上眼,但大家或许知道,即使闭上眼睛也并非就此彻底断绝光源:我们对能量的敏锐超出自身的想象。而就算光会无意识地渗透,却绝非能完整看见什麽。如果有人,比如某个菲林医生同我这麽说,我一定会饶有兴致地提问她是否发现了某个新定理,然而例外如倒流的循环,生命由河流开始,此刻即是被允许的——此刻,大约是人们口中的“心灵”正在作用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并非专业人士的我没法负责对此解说的角色)?也请允许我删改某些词语:比起“看到”,更精确的是穿梭後的“来到”,习惯它没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
闭上眼睛後,更突出的是学者的呼吸。我能算出她的心率。在黑暗时,声音会更近,令人滋生出一种懒意,不想丈量距离。而不可忽视的光粒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寂静丶微妙地流动,仿佛要汇聚成一片湖泊;我在这片湖泊的深处,如身处某篇诗章的小节。没有人直接传唱完整的音韵与必经的段落,我却突兀地察觉了将光粒如豌豆又再次剥开的风……说是“风”,实际又只是我认为的丶与风这类性质大约相似的某样存在——这是否是物质存在的基础单位?
思绪暂且无法继续追逐下去,但这一切多麽新奇。实验(我更愿意称呼其为“冒险”了)几乎毫无阻碍——而在大约到达某个奇点(或许是某个特定的开关丶既定的代码,总之是步入了下一阶段)时,“空间”干脆利落地弯曲。我坠落,和“风”一起。我的感官并没有完全地离开;我的知觉仍在运转,包括长久以来构筑我的常识的躯干。它们相互打架,上演无法习以为常的戏剧。我像是身处于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悖论之中难以相信的唯一停留点。恐怕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得彻底。但博士握住了我的手。温度从她的手心转移,尽管我们两个的手都太冷,聊胜于无。但这传递的坚定像是拥抱般支撑了我,无论在何处,无论是否身处巨大的谎言,无论做出什麽选择,我都不会是一个人。我其实并不是怕寂寞的人,但为温暖的支持感到感激丶快乐再正常不过。我忍不住擡起另一只手,抚摸到什麽。或许是脸颊。她没有阻止我。纯粹的黑暗如小小的幕布沙沙地覆盖上来……在什麽都没有的黑暗丶看上去不会存在的黑暗中,我摸到了一双湿润的眼睛。
而“我”也消弭在了这瞬间。
存在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