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度一愣,目光移到了那盘棋局之上。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他早已记不得自己年少所为。
“您与他对弈,开始节节败退。尔後一子,就将大局逆转——巧合地很,与柳大人对弈,恍如重回当年。”
当年的棋痴,放不下布好的棋局,最後将大好江山尽数奉送,以半目之差落败于新科状元郎。柳度名声大噪。
落败的棋痴在金雀楼枯坐三日,最後癫狂大笑,把棋子棋盘摔了个粉碎,自此再不弈棋。
离开朔枝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何惜败于乳臭未干的小儿。棋痴也是性情中人,没有在意那言语之间的嘲讽。只是回首金雀楼,语气中尽是遗憾与赞赏。
“未曾知己知彼,加之舍本逐末。”棋痴叹道,“老夫老矣!”
陈润言尽,柳度难得茫然。青年口中那个名动朔枝的少年郎仿佛是个陌生人一般,今生从未相见,即使那就是他自己。
“柳大人。在您手中,人命皆是棋盘上的棋子。”陈润说,“可曾真正去看过它们?”
“您若是看过庆州之战後的叶家,就能知晓守村人的存在,叶立新将军而今不会有机会攻入朔枝城。您若是看过宣家案後的文家,就能知道柳家偏房因为贪恋美色把李夫人送入了景华楼,之後景华楼不会被烧,叶屏将军不会查到雁山上,李逢更是早应埋骨黄土之下。您若是在灵峄关守城一战後,看过百姓新建的祠堂,就能知道顾哥哥的存在,以及孙将军同张灵修之间的矛盾。”
“若是您,曾听过田野中农民的哀求,四海内流民的悲歌——或许就能知道,霉粮一案不会如同往常,轻轻揭过。”
陈润语气平缓,他能感受到柳度如刀一般的视线。只是未曾畏惧,仰面直对。
他坐着,他站着;他瞧不见,他看得分明。
可是柳度却觉得自己是雪山下的蝼蚁,在仰望高山上的雄鹰。
“柳大人。”青年开口,“年少时曾经亲手赢下的棋局,为何几十年後,却落于下风?”
舍本逐末,不知己也不知彼。
柳度看不到金雀楼,忘记了曾经意气风发,写下张载四句的自己。
“是曾经打马章台的少年,打败了罔顾家国的僞臣。”陈润把手中那颗棋子,放回了自己的袋子中。随後双手置于棋盘之下,猛地掀起了桌案。
黑棋白棋滚落在地,同青石相撞。瓷杯茶盏也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碎响。
柳度年少时也曾讨厌世家规矩,不着冠,倒骑驴。梗着脖子同长辈呛声,跪断了一根又一根家法。
怎麽就,变了呢。
“并非望不见天元那颗子。”柳度掩面,涩声开口,“只是其他白子相围,再瞧不真切。”
欲望丶野心丶家族的期望——还有一些隐秘难言的“我幼时步步规矩,你们为何可以无所顾忌”,像是浮云一样,挡住了柳度的双眼。他尔後无数次重登金雀楼,只能听到朔枝城中风声不断,瞧不见江山之外,风帆沙鸟,烟云竹树,万物欣然,百姓安居。
“我同您不一样。”陈润笑得肆意,“有故人,有友人,有家人。”
“坐在棋盘前,衆生为棋子。”青年道,“只是每一颗棋,在我眼里,都是天元。”
月色升上来了。柳度浑身起了寒意。他望着那单薄的公子,不知为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踩着乱子与碎瓷,柳度匆匆离开了竹林。
月光如水。
车夫问陈润,“时间过去很久,公子喝茶麽?”
“不喝了。”陈润伸手,妄图从黑暗中握住一束光,奈何两厢茫然,求不得。
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宣许,想那个混蛋能拉住他绕过满地凌乱,然後告诉他月光跟他爹死人脸一样白的瘆人也亮的吓人。
“回去喝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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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令章永远的被困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一辈子都在纠结“为什麽母妃要哥哥不要我”,或许潜意识里知道那是他自己误会,只是有些念头産生了,就是弥足深陷。
柳度把握住了他的这个心理,敲响了王府的门。选择让柳度进门後,他和范令允从此陌路。
如果可以,不想要兄长的命;如果可以,想让柳盈自由;如果可以,想去质问母妃自己何处不如人;如果可以,想回到过去锁死那扇神魔一念。
哪儿来那麽多如果呢。
范令允爱这个弟弟,也曾知晓他心中的执拗。拼尽全力妄图把人拉回来,奈何有人一心往下跳,最後把救他的人踹到了一边,自己给了自己一拳。撞了南墙幡然悔悟,迷途知返说一句“对不起”。
范令允听到了,但是北斗军再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