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吗?不,是真的!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寒意。萧烨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重新被抛回水中。眼前不是太和殿冰冷空旷的穹顶,而是宗正寺那间囚禁了他十年丶低矮而熟悉的房梁。霉味混杂着陈旧木料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
是梦。
一个漫长丶冰冷丶细节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御座冰冷的触感丶传位诏书刺目的朱砂印丶萧彻遗书里字字诛心的指控丶赵衍虚僞的哭嚎丶还有右肩胛那仿佛被钢针搅动般的灼痛……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意识的清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劫後馀生的虚脱感和更深沉的丶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
他还在这里。他还是那个被圈禁的废太子。萧彻,那个他恨入骨髓的皇叔,依然大权在握,是这座庞大帝国真正的主人。他所“经历”的新帝登基,不过是绝望催生的一场幻影。
“呵……”萧烨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丶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笑。他擡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滑落的丶带着屈辱意味的湿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梦里的“胜利”越是辉煌,醒来後的现实就越是绝望。那七封遗书像七把淬毒的匕首,虽然只是幻象,却精准地刺破了他自以为坚固的仇恨壁垒,留下难以弥合的裂隙。
痛,是活着的证明?萧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不!萧烨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他不能被一个梦魇击垮!无论那梦境如何真实,如何揭示了他内心不愿承认的动摇和恐惧,现实只有一个——他必须活下去,必须爬上去!爬到那个位置,亲手将萧彻拽下来,让他也尝尝被碾入尘埃的滋味!
那个梦,反而像一剂猛药,彻底烧干了他心中最後一丝软弱和迟疑。
斗争(三年後)
三载光阴,在权力漩涡的中心,足以翻天覆地。
萧烨不再是宗正寺里那个只能靠恨意支撑的囚徒。在萧彻冷酷甚至堪称残忍的“默许”和“纵容”下——那些针对他的刺杀丶构陷丶朝堂上的折辱,都成了他磨砺爪牙的砺石——他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他利用萧彻有意无意透露的朝堂缝隙,利用那些对摄政王高压统治心怀不满丶又或是觊觎从龙之功的势力,织就了一张复杂而隐秘的网。他展现出了连萧彻都未曾完全预料的权谋天赋:借力打力,驱虎吞狼,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引诱敌人踏入死局。
第一役,他利用钦天监“荧惑守心”的天象异动,巧妙地将矛头引向了赵衍的门生丶时任户部侍郎的贪渎案,借朝野舆论和萧彻对“动摇国本”的忌讳,成功拔掉了赵相在钱粮命脉上的一颗重要棋子。整个过程,他隐于幕後,推波助澜,只让赵衍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第二役,他精准地抓住了赵衍派系在盐税改革中贪得无厌的把柄。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剪除羽翼。他精心设计了一场“意外”,让赵衍最信任的侄子丶江南盐道转运使,在押运巨额税银途中“遭遇悍匪”,人赃并获,罪证确凿。铁证如山,震动朝野。萧彻顺势发难,以雷霆手段查办,赵衍虽未直接倒台,但左膀右臂被斩断,势力遭受重创,元气大伤。萧烨的名字,第一次以“明察秋毫丶协助破案有功”的正面形象,出现在萧彻对皇帝的奏报(实则是他自己的批示)中。
第三役,也是最关键的一役。萧烨将矛头直指赵衍本人弑君的惊天秘密。这源于他在一次处理宗正寺旧档时,意外发现的一份被刻意抹去关键信息的丶当年为先帝诊治的某个太医的临终手札碎片。凭着梦境带来的丶对赵衍本能的极度警惕和萧彻十年间灌输的“怀疑一切”的思维方式,他顺藤摸瓜,耗费无数心血,甚至动用了萧彻安插在他身边丶名为监视实为保护的“钉子”,最终在江南一个早已被灭口的太医後人遗孀手中,拿到了半本残缺的医案和一份足以致命的证词——证明先帝暴毙前最後的汤药,被赵衍的心腹动过手脚,加入了一味与当时太医所开主药相克丶足以诱发心疾的罕见毒草!
铁证在手,萧烨没有立刻发作。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登基与“毒酒”
时机很快到来。年少的皇帝在萧彻的“精心教导”下,终于“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驾崩。国丧期间,暗流汹涌。赵衍一派困兽犹斗,试图利用新君未立丶人心惶惶之际,拥立一个年幼且易于操控的宗室子弟,却被萧彻以摄政王身份和雷霆手段死死压住。
最终,在萧彻的强力主导和朝中“新晋力量”(实则是萧烨暗中培植或拉拢的势力)的“一致拥戴”下,先帝唯一的嫡子丶曾经的废太子萧烨,在经历十年圈禁与三年隐忍血斗後,终于名正言顺地重返东宫,并旋即以储君身份监国,只待先帝大丧期满,便举行登基大典。
这三年,萧烨看透了太多。他看透了赵衍的僞善与狠毒,看透了朝臣的趋炎附势,更看透了……他的皇叔萧彻。那个男人冷酷表象下的布局,那些看似折磨实则锤炼的手段,那些在生死关头若有若无的回护……以及他日益衰败的身体和眼中深藏的丶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期许?梦境的碎片与现实交织,让萧烨心中的恨意变得复杂而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日夜难安。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盛况空前。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文武百官山呼海啸,声震屋瓦。萧烨身着十二章纹玄黑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踏上丹陛,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仿佛不是金砖,而是十年血泪铺就的道路。他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下方,将那些或敬畏丶或谄媚丶或暗藏祸心的面孔尽收眼底。赵衍站在百官之首,老泪纵横,匍匐在地,口中高呼万岁,情真意切,仿佛他才是萧烨最忠诚的拥趸。
萧烨的目光在赵衍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刺骨,随即移开,最终落向御座之侧。
那里,设着一张稍矮的紫檀木大椅。摄政王萧彻端坐其上。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玄色蟒袍,身形却比三年前萧烨最後一次见他时更加瘦削,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在殿内辉煌的灯火映照下,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之气。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锐利如昔,平静地注视着萧烨一步步走上御座。那目光复杂难明,没有欣慰,没有失落,只有一片深沉的丶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丶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萧烨稳稳地坐上了龙椅。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衮服传来,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丝梦魇残留的虚幻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再起,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繁琐的仪式一项项进行。册宝丶用印丶祭告天地宗庙……萧烨机械地履行着帝王的职责,心思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他眼角的馀光,始终留意着侧前方那个玄色的身影。萧彻全程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礼仪动作,几乎像个泥塑木雕,只有压抑不住的丶低低的咳嗽声,时不时从他紧抿的唇边溢出,又被强行咽下。
终于,冗长的典礼接近尾声。盛大的庆功宴在保和殿举行。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新帝萧烨高坐主位,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阿谀敬酒。气氛热烈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