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作为摄政王,地位尊崇,座位紧邻御座。宴至中途,他缓缓站起身。殿内的喧闹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权倾朝野十馀年丶此刻却显得异常苍老虚弱的摄政王身上。
萧彻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斟满的御酒——那是皇帝特赐的丶象征无上荣宠的琉璃盏,酒液在灯火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他的手很稳,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在对抗着身体的虚弱。
他面向御座上的萧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穿透力:
“陛下。”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臣,萧彻,辅政十馀载,幸不辱命。今陛下龙御天下,威加海内,臣……心愿已了。”
他的目光落在萧烨脸上,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麽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决绝。
“此一杯,敬陛下,敬这……日月新天。”
话音落下,不等萧烨有任何反应,萧彻猛地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皇叔!”萧烨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喝出声,身体微微前倾。他清楚地看到,在萧彻仰头饮酒的刹那,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迅速滑落,滴在他玄色的蟒袍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丶不祥的痕迹。
那不是酒!
殿内瞬间死寂!丝竹声停了,喧闹声停了,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萧彻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金色的酒液四溅。他脸上的灰败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嘴唇瞬间变得乌紫。他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指节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另一只手撑住桌沿,才勉强没有立刻倒下。他艰难地擡起头,最後看了一眼御座上的萧烨,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解脱,有深沉的丶无法言说的嘱托,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丶近乎慈和的暖意?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那最後一点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前倾倒,重重砸在面前的御案之上!杯盘碗盏碎裂的刺耳声响,惊醒了呆滞的衆人。
“摄政王!”
“王爷!”
“太医!快传太医!”
惊呼声丶哭喊声丶桌椅碰撞声瞬间炸响!整个保和殿乱作一团!赵衍第一个扑了过去,脸上瞬间布满了“惊骇”和“悲痛”,老泪纵横,声音凄厉得变了调:“王爷!我的王爷啊!您这是何苦啊!太医!快啊!”
萧烨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宽大的袖袍带翻了面前的玉杯,醇香的美酒泼洒在明黄的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色。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双手死死抓住御座的鎏金扶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看着那个倒伏在狼藉之中的玄色身影,看着赵衍扑在他身上“悲痛欲绝”的表演,看着殿内乱成一锅粥的群臣……
梦中的场景——偏殿的灵柩丶虚僞的哭嚎丶龙椅下的遗书丶肩胛的剧痛——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冲破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与现实重叠丶交织丶撕扯!
“痛……是活着的证明……”萧彻昨日(不,是梦里的昨日)那咳着血说出的呓语,再次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响起。
右肩胛骨下方,那个在梦中被钢针搅动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丶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痛!
“呃!”萧烨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失态。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萧彻的“死”,赵衍的“悲”,这满殿的慌乱……包括他自己此刻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和那该死的肩痛!都是萧彻布下的局!一个庞大丶精密丶连死亡都可以算计在内的惊天棋局!他饮下的,必然是那精心调配丶足以骗过天下人甚至太医的假死之药!
萧烨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缓缓松开紧握扶手的手,指甲在坚硬的金属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凹痕。
他站直身体,脸上所有的震惊丶悲痛(即使是装的)都迅速敛去,只剩下帝王的威仪与冰冷的沉静。他环视混乱的大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慌什麽!”
“来人!将摄政王……擡下去!封锁现场!速传太医,全力救治!”
“今日之事,谁敢妄议,泄露半句,诛九族!”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刃,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伏在萧彻“尸体”上哭嚎的赵衍背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梦醒时的空茫,没有了登基前的复杂恨意,只剩下彻骨的丶淬炼过的丶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杀意。
赵衍,你的戏,该落幕了。
而皇叔……你的棋,下得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