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最不懂得节省力气的群体。她们只知道饿,饿了就在襁褓里号啕大哭,哭到没力气了,猫儿似的叫唤两声,小脸通红满脸泪痕地睡过去,能不能醒来又是另一个问题。
杨七娘经常听见孩子们哭,但这一回,在哭的人显然不是孩子。
她们声音粗粝而成熟,绝望又痛苦。
她望向城下,顿觉手脚冰凉。
那是一群哭泣的人。可她们被驱赶着往前走,烟尘阵阵,血迹斑斑,又仿佛赶集的牲口,等着一口价买卖,刀便刺进脖子放血割肉。
杨七娘是一个合格的望青正规军。按外人的标准,她是王军,还是王军中的精锐,在超凡这条路上走出一段距离了。
她是读过书的。
因而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困惑且愤怒。
她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些平民要遭遇什麽;她困惑,因为她不知道联军为什麽能干出这样的事。
“将军。”有人低低喊了一句。
杨七娘回头,铠甲上血迹未干的定安将军正站在她身侧。将军身旁是她的副将,杨七娘的小上司。
“这些人,哪来的?”定安将军沙哑地问。
“联军的辅兵,以及三城中迁来的……无用民。”副将说。
什麽是无用民?
就是病了,残了,命不久亦无法再为城主创造财富的人。
君华静而冰冷的蓝眼睛越过被驱赶的平民,望向更远处。联军打的是沈列的军旗,也就是戈鸿王的王旗,图案为三片纠缠的飞羽。
雨在前几天停了,夏季的高温就开始烘烤着大地,反复煎着城外来不及收拾的尸体,反复地一次次焯水,让它们升腾起惊人的恶臭。
气流涌动,也吹得飞羽旗飘动,波浪似的翻涌。
沈列立在华盖之下,俊俏的小童跪在她脚边,用绣花团扇力道适宜地打着冰盆,好缓解将军披甲出征的酷热。
她遥遥望向城头,等着定安将军作出选择。
“定安?”沈列忽然笑了一声,“有志气的封号。”
这是个一根筋两头堵的困境。
要麽她开城门,让这群除了消耗物资什麽都做不了的流民进去蛀空她,甚至还要承担联军趁机冲锋的风险。要麽她不开,那麽沈列就能让流民倒进护城河,填出一条康庄大道,再填了她辛辛苦苦挖出都壕沟,垒出人阶。
考虑到天汇王军叛变一事,沈列特地精挑细选,选了这些被淘汰的无用民。她们没有一个士兵亲属丶旧相识,除了吃喝消耗,什麽也无法带给望青人。
她手下的氏族军不认识她们,王军更不认识。
而为了防止王军産生心理负担,这次“护送”任务交由氏族军来完成。她们平时就够拟人了,不缺这一档缺德事。
这样一来,既替城池消除了隐患与贫困,又给战争增添了助力,一箭双雕。
杨七娘愣愣地看了会儿,咬牙看向君华,眼眶通红:“将军,开城门吧!”
“不可!”副将制止道,她刚刚也抹过泪,可她依旧说,“这一回开了城门,她们就会从其他城池接着掏人,她们能继续掏,我们却一直不能收。奚宜城没有那麽多物资供给她们,这些天来城中的饿殍还不够多吗——”
“够了。”君华说。
杨七娘握紧了拳头,副将松了口气,却也不忍再看。
“别争了,开城门吧。”定安将军握住了剑。
“将军!”副将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没有大妖,我就喊一喊你的名字了,薇娘。”定安将军说,“你跟我很久了,我是在流民堆里把你带出来的。记得吗?那时候樗尤王还在,我是一名校官。”
薇娘红了眼,哽咽道:“……将军大恩,末将没齿难忘。”
“这麽多年过去,我换了很多副将,因为她们都命不长。其实我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但我没办法。”君华说,“我自认不是圣人,没什麽救世济民的理想,所作为但求问心无愧。”
“薇娘,别让我晚上睡不着。”她开了个小玩笑,抱怨道,“我脸上有鳞片,你们看不见,不然我也有黑眼圈呢……”
杨七娘忽然动了,她趴在城墙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望青军,誓不伤及无辜,黎庶可安枕入城!”
做完这一切,她一动不动了。
君华只看了她一眼,笑道:“谢了,我这些天嗓子疼。”
说着,定安将军直直跳下了城墙,横剑而立。
她背後,奚宜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光辉泼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