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分钟,他从情绪激荡,转而克制,而後平复,最终归于冷静。
彭澍的愤慨由此戛然而止,陈子钊的轻叹却比肩而来:“我能够理解你的情绪,但公安丶检察院丶审判庭,没有一个环节是用可能不可能来下结论,凡事讲求证据。我跟老骆上次见面,是有人提出收购α,老骆找我咨询,出一些法律意见。当时我还笑他树大招财,没想到不止财,还有灾。执业这些年,我的嗅觉一向不出错……”他的欲言又止间是新的噩耗,“你们既然担心老骆安危,又疑心构陷,更要早做打算。多年以前,我读法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做刑辩律师不容易,我虽然刑事出身,但为了活得舒心一点,这些年在民商事的池子里待久了,被非诉业务框住了,刑事已经不是我的专长。打交道多年,出于对老骆负责,相比我这个门外汉,我有一个更为推荐的人选。”
讲到这儿,他掏出手机,曲指在浏览器内敲下一个名字,并将搜索页面展示给步蘅和彭澍看。屏幕间是一位以剑走偏锋闻名遐迩的刑辩律师的纯文字百科资料。
在刑辩律师以层层抗辩的死磕派占大多数的现下,这人以过硬的专业知识以及善抓重点的利落作风,深得衆多办案机关和当事人认可。
陈子钊向两人介绍:“付棋鸿付律师,五年前有一个杂志社高管贪污案震惊中原媒体人,许多知名记者为身为同行的当事人发声喊冤,付律是被告人——那家杂志社总编的二审代理律师,以一己之力促成翻案,对新闻圈子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我没有记错,老骆曾经写过那个案子。付律师一向重视自己所代理的案子的外部舆论,或许对此还有印象。如果他有,是好事,方便你们说服他接受委托。”
骆子儒的确写过那个案子,读遍骆子儒産出的步蘅即刻便能回忆出那篇文章的标题——《杂志创收後绩效提成=贪污受贿?》,还有彭澍提到的那些财经腐败案,比如《被海洋地産内讧推到台前的X州官场“朋友圈”》《被一张聊天记录斩断的IPO之路》……
名律师挑人挑案人尽皆知,彭澍抢先问陈子钊能否帮忙搭线,只是底气不足:“陈律师,您同付律师有私交吗?”
话不用言尽,陈子钊瞬时明了彭澍的意思:“我和你师父是有私交的朋友,但和付律师仅仅是知晓彼此姓名的关系。”
陈子钊讲得界限分明,彭澍听後自是心灰,他也没打算掩饰,心理活动不经筛选同行为举止同步更新,像被霜经过的晚叶,枯萎将在下一秒。
同样几个字儿,步蘅从中听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意思。
并非盲目乐观,在当前情形下,陈子钊依然将骆子儒归为友人,又主动推荐付棋鸿,按常理而言,下一步无论如何不该是任他们自生自灭,这不合常理。
步蘅带着一些笃定望向陈子钊,静待他的下一步指点。
陈子钊确实有心帮忙,掩在镜片後的眼流光:“我只能帮一点小忙。我同付律虽然不熟悉,但也并非全无交集。等警察理我的空当儿,我已经找跳槽的前同事打探过,付律师手里有一个案子今天开庭,结束之後打算暂休一段时间。他助理的联系方式我稍後发给你们。在付律师进场之前,我会继续跟进,有任何事都还可以随时联系我。”
陈子钊也没跟俩人客套,冲两人要开口道谢的架势摆了摆手,紧接着再次重复:“今儿见不到人,你俩也别在这里蹲着长蘑菇了,听我的,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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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通完,陈子钊後面还有行程,先走一步。
聊到这儿,天已经被青云染成了冷调灰,苍了几度。
步蘅和彭澍依旧不甘心,试图从警察那里再探听些情况,但如陈子钊所言,警方守口如瓶,他们想了解的关键信息像是沉眠在深海里的蚌中,撬不出丶近不能。
派出所这儿已然如此,离开的路上,步蘅没忘同前一夜便被骆子儒差遣接手处理琐事的彭澍问起同样重要的另一边的後续:“大程师兄那儿——”
“师父昨夜和今早都给安排好了”,彭澍交代,“放心吧,殡仪馆那边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费用也好丶相关手续也好,都不会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师父得出来,大程的事还得一起商量着来”。
骆子儒在大事上是个妥帖的人,步蘅从不怀疑,但要确认完才能安心,立即要做的事也需要理个头绪出来:“先预约律所,然後回α整理些基本的文书资料,再去拜会付律师?师父还在世的亲属都不在大陆,如果拿下付律师,还要计划下怎麽签授权委托书。”
收拾些资料必不可少,彭澍应下,想起陈子钊适才那笃定的模样,他又心里打鼓:“师父的长辈们身体都不好,这事儿还不能贸然去说。说实话,从大师哥出事儿开始……我就有一种至今脚都没踩到地上的不真实感。刚刚陈律师话里话外的,好像确信付律师会接师父这个案子……但现在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儿。”
何止一撇,一个点都还没有。
步蘅:“小彭哥,我以前在排球队的主管教练在我们每次觉得要输,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跟我们讲一句话:与其等死,不如战死。我们先试试,不试可能性就是零,或许对方真的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呢?说不定不需要努力,就能一拍即合。最差的情况无非是多做一次无用功,我们也不差这一次,是不是?”
彭澍叹气:“其实没得选,现在不这麽想也不行。”
他本不是个乐观的人,以他的认知能想到的,会给骆子儒设陷的,又是厚积如山的雷格集团,恐怕许多人不会愿意公开站到它的对立面上去。
彭澍对去靖安所面见付棋鸿,对他们最终能争取到付棋鸿前来代理的结果并不看好。
但等回到α,等他见到步蘅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来的东西——她不知何年何月整理出来的“剪报本”似的两大本儿骆子儒的文稿集,他颓废下去的自信心又骤然还苗儿茁壮,瞬时飘青。
因为他信奉一个在世为人的道理——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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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的时间长河淌过,那“剪报本”似的东西,是步蘅积累收藏的如海一般的文稿。在早些年纸媒风行的年代,骆子儒的作品还多见诸报端杂志,它们一一被步蘅仔细剪裁下来,熨平粘贴到大开本笔记中,以蝇头小楷标记时间及刊物名称作注;骆子儒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期的産出,则以排版打印後的白页呈现,依然被认真剪裁粘入手账之中,配以手书的事件时间轴为书签。在效率为先的时代,这种慢下来的“精工细作”,显得格外厚重。
彭澍只在早年沉迷NBA,痴迷几位明星球员的时候搞过类似的照片集。
他已经顾不上感叹这东西所耗精力的深浅,所需时日的长短,托起其中一册翻看:“师父以前有没有扔过什麽形容词儿给你?”
步蘅:“他老人家没有见过,这是我以前的学习笔记。不止梳理过他的,也整理过其他我关注的业内前辈的稿子。师父写的付律师代理的那个案子的那篇多方调查,刚好在第二大本的第一页。带它登门,可能比纯口述要直观一点,这其实也算是师父的一张名片。希望它能——”
彭澍在她停顿时接口:“能什麽?”
步蘅:“能攀一点前缘,可能会更方便我们卖惨求可怜。”毕竟骆子儒曾经态度鲜明地声援过,身为当事者之一,付棋鸿或许不会无动于衷。
彭澍:“……”真——工具书。
大致翻阅了下,一页页娟秀小楷掀过,彭澍转身阖上了册子,掂了下,将它重新搁置回桌面儿:“老骆虽然整体衰,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狗屎运的,师妹,我要不以後叫你师姐?”
步蘅懂这是他委婉的肯定,但时间有限,来不及插科打诨,她直接转向了正题:“我总体上信得过陈律师和他的判断,但也得想办法再了解下付律师的情况,做好planB。一防付律师其实不是良选,二防他确实是良选但不肯被我们选,我们只能去接触其他律师。”
彭澍也不再闲扯,自动找准自己的分工:“我先联系付律师的助理,争取预约到他今天庭审结束後的时间。还得梳理下师父最近发的几篇报道,和报道中的那宗陈年致盲案牵扯的那些公司的基本情况,我倒序你正序,我们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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