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现,你就没问,没问他去哪儿了。你对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就没有意见吗”,陆尔恭突然旋开了新话题,“他就这麽把你扔下,或者说,把我这个问题项就这麽扔给你”。
扔——
问题项——
这些用词的负面情感意味明显。
步蘅斟酌了几秒用词,“他现在去了哪里,和不久後他一定会回来这个结果相比,没有那麽重要。我和他”,步蘅尝试向陆尔恭解释,“都很放心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也信赖我独自行动的能力。照目前的情况看,他可能也很了解你虚张声势的习惯和妄自菲薄的能力”,前面过于直白,後面她尽量委婉,“我们俩现在之所以能独处,说明他相信你,也相信我。所以……”
步蘅顿了下,才接续下去:“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从今天开始,但不止今天。我们初次认识是封疆的妹妹和封疆的女朋友,但我们刚才真正认识,是陆尔恭和步蘅。”
她讲得利落,蘸了点墨的眼与射灯光线辉映,不错眼地盯着陆尔恭:“你面前的步蘅并不认为陆尔恭是问题项,也希望陆尔恭女士能接受她前面的提议。”
好好相处,不止今天。
或许她们应该再握一次手。
是陆尔恭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逻辑自洽,平和的语调里裹着说话人稳定的情绪。
字字落耳,她听出来的是许多对她的尊重。
该死的难,陆尔恭最难消化的就是别人用一板一眼和正经认真来对付她,字句缠在喉头难以脱口,她说得略显磕绊,“刚才”,话落她咬牙,牙关放松後一鼓作气说了下去,“事发突然,我那会儿说的话和做的事,不是针对你”。
灯落下的光斑停在步蘅肩头丶外套毛领和抷着水瓶的手背,她用手心捂了杯壁许久,终是抷出了流向四肢百骸的暖意,而眼前的少女,似乎比这杯壁更易打穿。
步蘅轻嗯了声,先前压下的话,此刻一径吐了出来:“既然都说开了,我就不会误会。刚才,我其实差点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才会想用冰凉的矿泉水浇我个透心凉。为了健康,冬天我们还是多喝热水好。”
话落,她手轻擡,冲陆尔恭晃了晃手握的水瓶。
见步蘅并未见好就收,往挖苦自己的方向走,脸渐热的陆尔恭,反骨又隐隐要重整旗鼓,再惹是非。
步蘅审时度势,不再试探她的底限:“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看得明白。不然,谁对我不客气,我会回击。但目前我们并没有打起来,并且我还帮了你。”
陆尔恭:“……”
步蘅:“不用谢,那样太客气。”
她语调柔软客气,讲出的内容却与之截然相反。
一番话下来,对步蘅的初始印象被颠覆了个干净,陆尔恭摸不准她的路数,也懒得继续审视观察她,去勾勒出更完整的一个步蘅。
那谁喜欢就行,她懒得管。
只要不克她,也别克那谁,随便什麽牛鬼蛇神都无所谓。
静坐无言一分钟,陆尔恭的主场意识再度冒头,开始搜罗新话题。
“你既然能跟他到这儿来”,陆尔恭主动抛了个问题出去,“就不是谈了一两天了吧,他的缺点确定能忍吗”?
步蘅接得很快,仿佛不需要思考:“和一个人相处,只享受他的优点,屏蔽缺点,好像不仗义吧?我目前还没发现什麽,你打算接下来透漏些信息给我吗?”
陆尔恭迎上步蘅再次对到她眸间的视线:“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提前给别人打预防针。一件跟我有关的事,对方在开始的时候放弃,总比在後面我当真了的时候放弃更让我舒服。他这个人……很麻烦。”
除了中间的停顿,陆尔恭尾音也拖长,在空寂的场馆内生了回响。
“比如?”步蘅隐约有预感,接下来听到的内容,恐怕是艰涩的丶使人听闻黯然的。
“说出来还有些丢人,他怕冷。他那麽大一个人,怕冷怕死了”,陆尔恭轻嗤,想到怕冷的人,刚才脱下御寒的外套搭给她,且妄图教育她添衣保暖,“他有生之年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怕冷。在我还分辨不出,眼前那个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的小孩是男是女的时候,他主动跟我搭话,说他怕冷”。
扒拉围巾的手颤颤巍巍,整出的动静悉悉索索,闪着满眼纯真的眼睛正儿八经望着她,她满心以为对方开口讲的就算不是来路见闻也得是自我介绍,结果他一句话蹦了好几个冷字儿出来,然後又变了哑巴。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久到她讲故事,都不确定时间线的开端到底是哪一年。回忆里的吉光片羽难以串联,旧事又长得不便断章,以她难以引人共情的淡漠口吻讲出来,恐怕无人想听。
而封疆的故事,原本应该由他本人来讲述最好,那才能体现他的意愿。
翻阅脑海,拾遗了片刻,陆尔恭最後只讲给步蘅听一些如电影末尾,长镜头末梢,定格出的特写画面。
如,某一年夜雨滂沱的秋,南方某座城市飘摇将熄的灯火下,年幼的封疆伶仃单薄的背影。那是周应缇讲给陆尔恭听的过去,是周应缇最终带封疆北上的原因之一。
他们原本是陌生人。
周应缇的妈妈,也就是陆尔恭的外婆姚素,做过封疆外婆孔棠音多年住家保姆,和独居的孔棠音一起照看封疆的母亲孔清玉长大,算半个乳母。
孔棠音去世前便已经替年迈的姚素备好养老金,并鼓励她北上追随远嫁的独生女周应缇。在孔棠音去世後两年,周应缇陪同姚素南下为其扫墓,在墓园重遇携子拜祭亡母的孔清玉。
姚素心细,又擅长察微观末,一番嘘寒问暖下来,得知两年来,孔清玉接连遭遇母亲病故丶丈夫失踪的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