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这近一日来走动的过程中生了不少疑惑待人解答:“目前接洽到的医疗资源对方在共享,费用也是对方的家属在一并垫付,你拜托我的钱一分都没有用上。尚不清楚妹妹和对方的关系,是位年长的女性,两人目前都没有意识,解不了迷。当然,也不排除只是路人好心帮一把。我听过来了解情况的Madam说,事故一共五位伤者,只两位手握方向盘的司机伤得轻。责任划分还没有定论,大概是有避嫌的考量,对向车辆里的两位伤者转运到了另一家医院,不在这边。”
董丹青探知到的情况,加上尤弈身为家属从相关案件办理人员那里远程获知到的信息,这起双车事故基本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更为清晰的轮廓骨架。
“人在重症,事故归西九龙总区处理”,董丹青最後清晰地指路,而後望进步蘅眼底的血色蛛网,“事在人为,或许下一秒就好转了,小朋友大多能捱,捱一下可能就挺过来了”。
边说她也边观察刚落地不久的仨人的神情动向,见安慰的效果有限,董丹青又叹气:“算了,人还是得少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儿,我可能还没祝青这根儿冰棍讲得动听。”她们当初人人各有目标,忙着向前向上,整个屋儿大概就没有缝隙去産出一个能安慰人的人种。
董丹青虽然有生之年尚未正式踏出校门,但浸淫变了味儿要大搞门阀社交的学术圈已久,对处世规则自然有数。知晓步蘅她们空降而来,必然要先同医护及办案警员进行充分的交流,被卷入变故中的人最需要的便是充足的信息,只有全知视角才能带来安定。她们得先想办法抢救生命,厘清原因,再用尽各种资源做进一步的善後。要解决的事情不是一个两个,她此刻能帮上忙的地方大概是废话少说。
一路跋涉过来,原本最为失控的尤弈如今已经在Ridmon的反复洗脑下情绪稳定下来,可等他看清层层捆缚牵扯在尤呦身上的管线後,又因为视觉上的强烈刺激滩成了一堆需要Ridmon搀扶的血泥。
把人带进又带出成人深切护理部,董丹青又将人引导到她已熟门熟路的医生办公室外。待进门,她退後了一步,将空间留给真正的丶迟来的亲友。
步蘅见她止步,进门前轻扶她左肩:“我先不说谢了,这两个字轻了。”
热度从两人相交的部位往四肢百骸蔓延,交汇到一起的是同窗四年形成的无需多言的肝胆相照,董丹青摇头轻笑:“跟谁啊,你可别了,我妈自己搁肯尼迪丢手机丶丢护照,英文又半吊子,手足无措的时候找你帮忙,我也没这麽客气吧?”
发散出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尤弈和Ridmon已经先一步敲门入内。
赶在步蘅进门前,想起步蘅是三人中唯一选择放弃进入特护病房丶不曾直面如今破碎变形的尤呦本人的那一个,董丹青又喊住步蘅:“我如果是上帝,一定会对你和你的人好一点儿。应该不止我这一个想当你上帝的人吧?去吧,你能应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话落她便摆手,推步蘅背一把的同时,替他们带关上了原本半掩的医生办公室的门。
一番咨询,过于专业的病况术语晦涩难懂,但他们能听懂的部分已经让人深感悚然。
Ridmon在一遍遍同医生确认细节,步蘅能看得出对方已经因为多次重复而略有不耐,可到底因为体谅亲属情绪而选择了继续忍耐。
医院这边能了解的情况捡取了个差不多,放尤弈在公共区域的座椅上自行调整,Ridmon到护士那里再次确认探视时间後,在楼层边缘的逃生通道门旁,找到了离开他视野已久的步蘅。
大片的薄光被窗格扭曲成细碎的菱形,颀长挺阔的身影背光逼近的那刻,步蘅想,要感谢本地医务卫生局的一系列控烟禁烟的规定,不然自己恐怕在洁身自好的实习生Ridmon的认知里要成为一个烟瘾极重的老烟枪。
“五分钟”,望着踱步过来的Ridmon,步蘅交代,“之後我们去西九龙交通部”。
但Ridmon过来找她,本意并非为催促。
近了,他将僵直的脊背摔靠到近处的墙面上,对着空气发问:“Evelyn,你为什麽不敢看她?”
他问得直接,因为意外于尤呦已近在咫尺之距,而步蘅选择了回避。
Ridmon从尤呦的视角接触过许多步蘅的故事,知晓眼前这个纤薄但高挑的女人,这位他和尤呦共同的上司深藏不露,曾经带着尤呦以让步为幌子引交手方轻敌,在交叉质询的过程中,明明全无工科背景,却单从技术角度都问的对方带来的第三方技术专家哑口无言;也知道她以频繁制造偶遇为契机,以成为某法官女儿的球友为突破口,进入对方的社交晚宴,那一年後续的计费报价因此直线水涨船高。
手段与野心不应该伴随畏惧。即便她一边看似无所不用其极,一边接案子又有道德洁癖。一边不吝啬于给付路人热情,一边又日常竖起社交的铁幕,矛盾到让人难以看清丶难以以三言两语定论。
这次远途奔袭,行程走到这里,恐怕他们三个人都有种凄惶和心焦混杂而成的疲惫。Ridmon如是以为。
尤弈需要依赖别人但无法让人依赖,Ridmon只能加倍依赖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丶他也因此下定决心加入她的团队的步蘅。
吸了一口空气中类血气的潮热腥气,步蘅调转视线直面Ridmon的高鼻深目。
真实的原因无法述诸于口。适才对道路丶对汽车发明家丶对各路神明的咒骂不适合灌输给对人生仍大有期待的青年学生听。
况且有些类王八蛋的词儿,恐怕不在Ridmon这个日耳曼人的词汇量里。
步蘅仅锁视在他潮湿的眼睫上,礼尚往来了回去:“哭了多久,刚哭好?”
Ridmon没见过这麽不留情面戳人脸皮的人,面露一瞬的尴尬。
而後如步蘅意料中的避而不答。
短短半分钟,互相欠奉对方一个答案,倒也公平。应该称不上以上欺下的“职场霸凌”,步蘅暂时心安理得。
意外的是Ridmon立刻改发问为倾诉,开口向步蘅讲他的少年心事:“Evelyn,我有些後悔。我对她说过的最接近于我喜欢她的话,是问她以後的咖啡能不能都是我来买。”
Ridmon其实知道他此前向步蘅抛出的那个问题作何解。
尤呦在他们心里自有一种经年不会更改变迁的模样,但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声息浅薄丶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近看过,他反而不敢去辨认丶不敢去识记,因为那陌生到和从前的尤呦比,近乎面目全非。
解读落在字词上的信息和亲临现场看到人,心情和体会的落差,是从地面一脚踩空,脚下的立足之处持续崩塌下陷的程度。
并不合时宜,但他想要从步蘅那里探究出一个结果,且要立刻丶马上:“等她醒过来,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步蘅重新觑他复又低垂的眉眼,心内的节奏纷乱:“你先告诉我,咖啡的购买权,你拿到了吗?”
Ridmon摇了摇头,解释:“不是没拿到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刚问完,还没有得到答案,人就被你指派去对接客户了。现在我也不怕被你炒掉,你大概没空注意到,角落里的实习生,那一整个周看向你的眼神都有仇恨的光。”
幼稚的心事和报复性举止此刻回想难免尴尬,话落他掩饰性地笑,而後叹出一种百转千回的苦味儿:“我这麽说,她要是听到了,但凡能爬起来,大概又得用膝盖对着我。顶完了,还得横眉竖目。毕竟她先是你的骑士,其次才是我的mentor。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遗憾的只是尤呦做不到,可惜这仅是他带着期冀挤出来的安慰自己的笑话,是要等待上帝怜悯才能实现的愿望。而他一向顺风顺水,好像没什麽底气去祈求更多的好运气和偏爱。
步蘅收了眸底因他的畅想而生的波澜,未着力度道:“尤呦值得世上很好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未必没有可能。”
她迈步前不打招呼,话刚撇下,人便远了几步。
Ridmon下意识紧跟她,追赶上来:“我能不能请求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