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眼睛都似深湖,不对视的时候周遭空气尚且正常,对视间,烧灼感便如有实质,从视线交汇处蹿火般向全身一寸寸侵袭。
如今的步蘅能将千百种誓言张口就来,但暂时不想在重温旧梦之初便给封疆留个花言巧语丶能哄善骗的新印象。
一直到步蘅结束一番清洗整理,重回岛台边,面对装盘的开放式三文鱼三明治和凯撒沙拉,坐下来,接过封疆推到她手边的Dirty,用餐到接近末尾时,她才选择低声说:“刚刚醒过来之前,我做了个梦。”
闻言,封疆手持的钢叉顿在空气中,对接下来的话似有预感。
步蘅绷直肩背,再次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继续陈述:“梦到当初你回国前,最最後问我,还愿不愿意再送你一次。”
步蘅心知肚明,彼时的不予回应,是意图快刀斩乱麻,但那种决绝带来的伤害必然没有那般轻易能抹掉。
无论事出何因。
要有交代丶要去弥补,既然抱着把人重新弄回身旁的决心,她至少得有这些意识。
过去的碎片顷刻纷扬洒落,不经提醒,封疆也记得细节。
那些切肤的痛过的丶真实存在过的曾经,他试图屏蔽过丶淡忘过,最後又只能在正视失去後清楚记得。
他提出的送行要求起初并没有被回应,出发奔赴机场前,他做了最後的努力。但等在那间公寓楼下时,他在那个昏昧的午後目睹的是步蘅随林胤礼不错目地离开的身影。
即便他知道那不代表什麽,她只是又一次向他展露她决定离开他的决心。
多一次的机场告别,无非是多一些伤怀的记忆,延长彼此的感情交集。
立时决断和反复拉扯拖延,他们的做派原本都是前者。
是他一直犯规。
所以那一年切割的过程,想必她也更为难捱。
往事的口子剖开不易,切口刀刀指伤,但既已迈出了这一步,步蘅决定言尽所有。
在这张久违的共同进餐的餐桌边,她试探着触到封疆置于桌面上的手,顺着他修长的指节一路前攀,将他整只手覆盖在自己手心之下,在摩挲中压实,用温度传递温柔。
“昨天二哥找过我,我和他……我们讲开了一些事……”步蘅无意复述程次驹如何同她转述同封疆的那一场对话,那一瞬她灵魂的动容和震颤无法再次复刻,“我知道没有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我依旧二十岁,昨晚可能已经排除万难推掉所有工作,出现在你眼前”,就像当初没有预兆空降南海,“忏悔我居心不良丶意有所图丶明目张胆地绕着你转了好几圈,却没能让你最早从我口中了解那些过去”。
步蘅恨自己如今即便动情,声线亦听来沉稳,声调甚至自带抑扬顿挫:“封疆,当初会那麽做,是我希望……现在回头看,後悔的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如今再回首,这更像自以为是,更像异想天开。可当年身陷泥沼时,连视野都是被变故障了目的,又如何能做到万事顺心顺意。
步蘅在摩挲中摸索得到封疆指腹在入伍那几年便生的茧,它们硬得像壳,倾轧着她软下来的心:“不止昨天,当年的我也从没说过——我一直知道,从北京到纽约,是这双手一直在推着我往前走。”异地异国,每一次的奔赴都近乎于翻山越岭,是它更多地主动克服困难,施予她体谅,交付她成全,从未试图往反方向拉拽过她。如果她只能选择紧攥一件身外物,它怎麽都不该排到第二位。
“难题或许会有别的解法,我应该……当时应该再多找一找”,话到最後只剩低喃,偏低的声线持续撞击封疆的耳膜,蚕食他最後的冷静,“当初给你的爱不够好……”擅自剥夺了他的知情权丶选择权。
爱恨浮沉,多年辗转,自觉难以道明的前情往事,那些隐瞒和自作主张,在已经被揭露後再行坦白,其实也不过只言片语便能概括。
最最後,步蘅覆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已经是紧了又紧。
话说得并不用力,但这些迟到的丶苍白的话出口,近乎卸掉了她身上的大部分力气,压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瞬间过载,让她的整条手臂都有种要爆发抽搐的痉挛感。
但比颤抖更早一刻到来的,是封疆被她捂热的手反攥住她的力道。
在艰难的坦陈结束後,封疆抢先反握住了她,握紧了她。
躯体较之从前单薄清瘦了些,但从他坚硬的上臂肌肉疏导出的力量感并未有半分减退。
偌大的空间内,从他五指间传递出的磅礴力量,成为步蘅稳坐在他面前的稳固支点。
寂了三秒後,先挤进步蘅耳畔的是轻微的叹息,而後,封疆向前倾身,他擡起另一只手,另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抹平了步蘅眉心的褶皱,从他身上踱过来的清爽海盐气息几乎将步蘅全身浸润包围。
立场交换丶易地而处,换自己来讲这番话一样不易,封疆对此有清楚的认识。
他甚至未必拥有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开口的勇气。
事到如今,他亦更加听不得她的自我否定,也看不得那双亮如点漆的眸逐渐洇红起雾。
封疆已经被两杯水浇灌过的喉咙此刻又干涩得厉害,他接住步蘅的话,开口裹挟着一点无奈:“我本来先做好的心理准备是,先找机会听一听你这几年遇到的难题丶承受的委屈。”
他声音低沉轻缓,握住步蘅的力道丝毫未松:“结果因为我动作慢,又钻了会儿负隅顽抗的牛角尖,倒给了你胡思乱想的时间。是我太慢了,我也道个歉。我们两清?”
明明是并不能对等的过往与现在,在他的口述中却如此轻易就能揭过。
三年前的夜雪早已化尽,三年前的大雨已经不知道在地表蒸腾轮回过多少次,统统面目全非不可追。三年前的前情还能再续,靠的其实是他那颗仍旧停驻在原地的心。
他其实丝毫没有变。
步蘅在封疆话未落尽的那刻已经火速绕过岛台,强势地闯进他宽阔的胸膛。
所有的顾忌丶所有的担心丶所有的彷徨焦虑,都被他温沉的声音碾成齑粉,这段关系因为对方是他,她其实从来被赋予战无不胜的权利。
不舍得弄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