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暴毙,对许多人而言反倒是种解脱,哪里有谁会再去深究他的死因。
晏绝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声音微弱:“父亲的死……也和阿母有关?”
“你说呢?”苏太後到了这一刻,说出秘密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她当年给你那杯毒酒,大约是想让你这个孽种,也尝尝你那罪孽滔天的父亲,是怎麽一步步走向地狱的滋味。”
她对先帝的死去早就知情,可提起这些隐秘,眼神中并无半分愧疚,总归瞒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来清算她了。
更何况,她得来皇後的位置,更多还是靠着保太後的青眼和扶持,所以对待这个丈夫正如侍奉主上,表面妥帖讨好,但实际并无多少感情。
倒是华阳的痛苦……她算是其中的得利者。
苏太後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思绪仿佛飘回了十几年前:“永宁寺的清修,不过是又一座掩盖秘密的囚笼罢了,你阿母当年拖着病体,找上了我与她合作,在我遮掩下,她才得以生下你。”
“然後呢?”晏绝追问的语气绷得很紧,像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然後?不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苏太後冷笑道:“你在被她秘密生下来之後就交给了我,华阳求我为你找一个生母,照顾你长大,让你到死为止,永远不要知道真相……说来,这倒也是她唯一称得上请求的请求了。”
但苏太後明白,华阳这麽做,其实并不为了这个她早就准备亲手杀死的孩子。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是为了展现自己交易的诚心,主动献上人质而已。华阳在宫中势单力孤,需要帮助,而这个孩子,已经是她仅有的软肋,又或者说,能交出的筹码。
说到底,那时华阳下的决心,从来都不是因为在乎这孩子,或者别的什麽。
恰恰相反,她什麽也不在乎了。
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一死而已,总归是个结束,她等待结束已经太久了。
殿外又是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惨淡的光瞬间照亮了晏绝毫无血色的脸,紧接着的雷声隆隆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唯有苏太後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回到宫中忍辱负重的那最後几年,给你父皇下的,是慢性毒药,混在了御酒里。先帝那样健壮的成年男子,几年间寸积铢累,才逐渐性情大变,深陷谵妄,最後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刻,才淡淡道:“可你当时不过是个六岁稚童,所以那杯足量的毒酒,差不多能断送你的命,如果不是发现得早,我对她的承诺也就不必履行了。”
少年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後,持续的高热丶濒死的挣扎丶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
那些年,他常常在虚妄与真实间挣扎,固执地在混乱的记忆里拼凑出一个温柔又慈爱的幻影。
他喃喃道:“可是姑母明明……”明明也曾经待他那麽好过。
“你以为她曾悉心照料过你?”苏太後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虚幻,“那些你以为的,通通都是你高烧不退时,脑子烧糊涂了臆想出来的。”
在那场大火之後,他烧了很多天,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记忆也变得混乱无章,後来的数年间,常常分不清幻想丶梦境和真实。
他固执地认定华阳是小时候很喜欢他的善良的姑母,但没有人比苏太後更清楚,他以为华阳照顾过他的许多细节,其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从一开始,都只是些臆想罢了。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
过了很久很久,苏太後才听到他问了最後一句。
“我阿母……她葬在哪里?”
她带着一丝疲惫的漠然道:“在她心心念念的驸马坟冢旁。”
一切结束後,苏太後依华阳的遗愿,没有把她的墓安排在皇家陵中,而是选择了当年驸马穆湛安葬的位置。
到她以长公主之礼下葬时,穆湛的坟冢附近,因为开掘墓室而荒芜过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又已经重新长满了青青葱葱的野草。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後,归于其室。
苏太後阖上了双眼,不再看他:“你去见见她……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华阳的哀求和交易,早在十几年之前,这个孩子就已经不存于世了。
他真正的母亲,是那麽爱他,又那麽恨他。
或者,恨自己的心软和懦弱。
而他自己,不论是留在幽州,抑或回京,一辈子当个无知无虑的富贵闲王,都比如今血淋淋地去重新撕开当年的陈伤要好得多。
愚钝是一层最坚实的盔甲,让人免于那些因过于清醒而生的创痛。
但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殿外夜雨如织,敲打着琉璃瓦,汇成细流沿着飞檐潺潺而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殿内烛影摇曳,光芒明灭不定,弥漫着深宫中的沉寂和压抑。
晏绝从内室走出,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刚从一场沉重的梦魇里挣脱,魂魄还没有完全归位,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踏进外殿的昏光里。
傅苒正倚靠在凭几上,面前摆着一盘半天没动过的棋。
她在漫长的等待间打起了瞌睡,被他的脚步声一下惊醒,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阿真,你们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