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努力想表达得更清晰一些,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沉沉的睡梦彻底吞没了。
片刻後,一切宁静下去。
再也听不到人声,只有孤灯融在寂寥的夜色里。
这晚的风声呼啸,一年中的盛夏已经接近尾声,秋意的降临在不期而至的风雨中酝酿,雨声萧瑟,角落里的铜漏滴答作响。
晏绝熄灭了最後一点灯火,躺在榻上,却没有合上眼。
他隔着屏风和层层帷帐,静静地望着另一侧。
相隔太远,傅苒又太安静,他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小时候,他总在这样的夜里做噩梦。
他梦见姑母,或者应该说,他真正的阿母。
梦见那场焚烧一切的大火,炽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发出令人恐惧的噼啪声,梦见阿母质问他,为什麽不陪她去死。
他在梦中感到窒息的痛苦,他恐惧极了,却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第二天醒来,伺候的宫人总会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划得鲜血淋漓,血染红了床榻。
闭上眼睛的瞬间,幻象又开始浮现。
这次,那个妇人的身影更加清晰:“你终于知道阿母了吗?是你害死了阿母啊,你凭什麽还能活下去?”
她一半面孔美艳无比,另一半是狰狞的枯骨,环绕在他身边,絮语喋喋不休。
“你的母後憎恨你,你的兄长猜疑你,你的叔父早就想让你死,他们都想把你杀掉,你就算不被杀死,最後也要杀了他们,手染至亲的血,这样有什麽意思?活着有什麽意义?”
忽然间,那布满仇恨的面孔又扭曲成另一种诡异的温情,温柔低语中带着蛊惑:“人间苦海无边,有什麽好留恋的,为何要继续执迷不悟?阿真,我的好孩子……来地狱陪阿母吧,这才是你永恒的归处啊……”
晏绝没有挣扎,任由带着火焰的焦黑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颈。
在窒息和灼痛中,他透过那具在美人和骷髅之间切换的骨架,清晰地看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回廊下,阳光正好。
傅苒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一只羽翼初丰的雀鸟振翅而起,欢鸣着冲向澄澈高远的蓝天。
“我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喜欢看到秋天凉凉的水,阳光照在上面的样子,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啊……好像太多了。”
她眸子里映着明媚的光,纯粹而温暖。
“其实要说出具体喜欢哪些真的很不容易,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喜欢这个世间吧。”
就在这片幻境与现实的重叠之间,晏绝第一次对着那个妇人的身影,露出平静得近乎解脱的笑容。
“人间或许的确没什麽好的。”
“但苒苒喜欢的一切,都值得存在,只要她喜欢,人世间就还有可以留恋的地方。”
他睁开眼睛,站起身,穿过眼前徘徊不散的虚影,越过屏风。
黑暗里,他依然能够行走,甚至能看清。
他原本就习惯于黑暗。
走到床畔,垂落的帘幔隔绝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人,但至少能听到她轻轻浅浅的呼吸。
晏绝没有去撩开帘子,只是无声地坐了下来,背脊轻轻倚靠在冰冷的床柱上。
他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宁静。
长夜漫漫,但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