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馀光瞥见不远处跪在最末尾的顾栀。这人一日一身青袍,衬得大病初愈的脸色愈发透白。若光是这肤色苍白便也罢了,偏偏又显得他眼眸一双黑,唇上一点红。
邓惜看着,不自觉喉间上下滚动,“咕”一声,惊得旁边同样跪下的同僚疑惑地转头来看,邓惜慌忙低下头,掩盖自己的失态。
衆人跪了许久,才听得大监喊“陛下临朝——”
大燕皇帝楚泽昭身着薄褂,敞开衣襟,头发半束半散,俨然是一副还没睡醒就被三催四请叫起来上朝的模样。
他大喇喇往龙椅上一坐,翘起一条腿,身侧暗处很快便走出一个小太监,跪伏在地上,垫着皇帝擡起的左腿。
几位老臣偷偷擡眼瞧见如此圣容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他们对不久前的廷杖仍心有馀悸,因此都敢怒而不敢言。
见面前群臣跪迎,楚泽昭大手一挥,懒洋洋地:“衆卿平身吧。”
大监伺机朝群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朝堂之下,鸦雀无声。不仅是年轻官员,就连几位阁老都只拱手站着,未有所奏。
“你们都没什麽要说的?”楚泽昭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整个人懒散地斜靠在龙椅上,左腿在小太监的背上晃晃悠悠。这模样说是上朝,倒不如说是在茶楼看戏来得妥帖。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邓惜恍惚间以为是顾栀,他惊慌地擡头向身後看,发现自己在意的人此刻同样也一头雾水地擡起头,视线竟也朝他看了过来。
衆人面面相觑,发现声音似乎并不来自堂下。
邓惜再一擡头,不知什麽时候从偏殿走出一人,身着锦衣卫飞鱼服,身形却不如寻常习武之人那般魁梧,倒像是个书生硬套了锦衣卫的壳子,衣服有些松垮地挂在那人身上,显得十分滑稽。
这人面朝皇帝跪下,只留给堂下衆人一个背影。
邓惜皱眉,思索着自己似乎并未在锦衣卫中见到过这样一号人物。
正疑惑间,堂上那人又开口了。
“臣霍引,有本要奏。”
这名字怎麽有些耳熟,邓惜想了想,记忆中似乎听傅识提起过这号人物。
霍引,霍引……
突然间,他猛地回头,迎上了同样震惊的顾栀的视线。
邓惜想起来了。
这个叫霍引的,正是顾栀先前因为送“孝敬”而险些得罪燕郊知县的那个友人。
顾栀眼中同样的疑惑尽数落进邓惜眼里。他的嘴抿成一条线,小幅度地朝顾栀摇了摇头,随後又示意顾栀,先静观其变。
他记得这号人物,傅识势必也记得。
邓惜又朝傅识那处看,可他二人之间隔了不少官员,傅识更是站在了邓惜看不见的阴影里。
不止他三人,眼下朝堂衆人都在窃窃私语,霍引这一声石破天惊般的“有本要奏”,霎时便让所有人对他的身份都充满好奇。
“霍千户,要奏何事?”只听楚泽昭身体微微前倾坐得直了些,眼中尽是玩味之意,似是对霍引的举动并不意外,而是早已知晓。
“臣,要奏司礼监掌印太监谈晋。”霍引双手递上本子,口中仍不断道,“谈晋贪权窃柄丶欺下瞒上,借着陛下的天威独揽朝政大权,闭塞天听,危害国本,请陛下明察!”
霍引话毕,朝堂哗然。
若说霍引堂前有奏是皇帝知道的,那麽此刻他所奏内容,一定出乎了楚泽昭的意料。
邓惜与衆人一同惊诧地擡头,周遭私语声不断,人人脸上皆见惶恐惊惧之色,邓惜再次回头望向顾栀,对方眼中的惊异之色不比自己少上半分。顾栀此刻擡起头直直注视着朝堂之上的动静,似乎是完全忘了直面天颜已经是御前失仪。
只是眼下堂上堂下衆人表情各异,冒犯与否已无人在意。
邓惜也转头看向朝堂,就见皇帝“簌”地起身,一脚踢开跪在他面前充当垫脚的小太监,迈步到霍引面前,蹲下身,一手拈着霍引的下巴将人擡起头来,在衆目睽睽之下凑近跪着的霍引,声音低沉,表情阴鸷地问——
“你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