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极短,但周堂似乎仍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只见他的字迹愈发挤在一处,似是想尽力写完心中所想。
“既已事成,吾便随阿言一道去了,若来生有缘再与二位相见,请恩人与吾二人对坐相谈,把酒言欢。周堂叩首,叩首,再叩首,谨作拜别。”
“拜别”二字溅上血迹,已有些模糊不可辨,可也正是最初这一点血迹,才让邓惜发现了空信纸的端倪,故而得见周堂真正的绝笔。
一信终了,周堂断续的声响似仍在耳畔,难以消散,邓惜和顾栀俱是久久的沉默。
“他二人,会如何呢?”顾栀只觉双眼酸胀,待一擡手向面上一拂,眼角竟不断流出泪来。
他分明与饶言周堂二人相交甚浅,却在这两人身死後感到无尽而沉重的悲哀,像是永远失去了两位挚友,却不得不承接他们仍留在这世上的无尽的遗憾。
“应已是在奈何桥边见面了吧。”邓惜心中亦是心绪难平,他擡袖替顾栀擦去眼泪,又凑上去在对方额头上轻轻落下安抚的一吻,二人便这麽额头相抵了片刻,默默无言。
片刻後,邓惜将打湿的信纸平铺在桌上,信纸四角微微滴出水渍浸湿桌面,又沿着桌面淌到桌角,轻轻落到地上,似是与他二人一同恸哭。
半晌,顾栀吸了吸鼻子,闷着声音问,“他二人尸身,能由我们代为收殓吗?”
邓惜思忖少许,最後却只能摇摇头,“怕是不能。”
“他二人均是案犯,又皆死在诏狱,且不是寻常病殁,照理是一律埋在京郊乱坟岗的。”邓惜皱眉思索一阵,最後还是想了个办法,“不然这样,我去打点下关系,让先前百春班的夥计出面把他二人殓了吧。”
“能行麽?”顾栀自然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又怕邓惜为难,毕竟他们才经历过这些风波,眼下需得万事小心,不能再有半分差池。
“行的。”邓惜沉吟片刻,“无妨,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只要银子给的够,诏狱断没有扣着两具尸首的道理,待百春班把二人带回,到时候再寻处地方,将他二人葬在一处吧。”
顾栀点点头,任凭邓惜将他轻轻拥进了怀里。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可他仍无端觉得冷,今年冬天的凉意似是顺着骨缝钻进他的四肢百骸,他太需要一个温热的拥抱让自己变得温暖些丶鲜活些了。
有邓惜的打点,百春班很快收殓了饶言和周堂,将他们葬在离邓家城北跑马场不远处的山麓之下,平时少有人去,也算是远离喧嚣的僻静之所。
傅识还是没等到他口中说的“赦免”,就这麽意外地死在了诏狱。刑部丶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方惊闻傅识身死都忙着推卸责任,最後竟将一切悉数推到了锦衣卫看守诏狱不严之过上。南镇抚司掌管诏狱,霍引自然也成了此次争端中的衆矢之的,雪花般的奏折被司礼监不断呈到楚泽昭案前,摞得快如山高。
衆人都出言,纷纷表示霍引此子原就是凭着与傅识不正当的勾当而上位得权,眼下他靠山倾倒,本人又是个不堪大用的奸佞之臣,自然应当拱手交出权力,重回白衣身份,能不另外降罪于他,已是该他烧香拜佛了。
朝中其他文臣也仿佛敏锐地选择站队,因而弹劾霍引的折子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等楚泽昭一个态度,毕竟大家都知道,霍引能被当作玩意儿献到皇帝面前确是傅识的手笔,但他能最终得楚泽昭青眼,确是此人有几分媚上的能耐,而楚泽昭也的确食髓知味,甘心给他权力,让他一朝得道升天。
更有甚者也纷纷猜测,霍引是否会在楚泽昭见到这些弹劾折子之前,为了保命而自请辞官,就算从此一无所有,但好歹留条命在,也不是不能东山再起。
然而,楚泽昭在见到诸多折子後,连翻开都不懒得,直接让司礼监一把火将它们烧了个精光,对于霍引,也只是将他从千户贬为百户,仅此而已。
这般荒唐的决定,引得衆人阵阵唏嘘。还有些不死心的文臣想再疾言上谏,却被司礼监将折子悉数退了回来。
不久之後宫里便传出些密事,说楚泽昭虽然今年已立後纳妃,但踏足诸位娘娘寝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弹劾霍引最盛的那几日,他天天宿在御书房中,夜夜传来笑语欢声。
侍奉的太监宫女都知道,御书房是楚泽昭专门召见霍引的地方。皇帝就爱与那姓霍的贵人在里头折腾玩闹,毫不避讳。
甚至现在霍引卸了千户一职,面子上那些千户的职责更是担得少了,进出御书房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起来。
楚泽昭这般鲜明的态度俨然是告诉衆人,他并不打算惩罚霍引,哪怕年轻的皇帝深知此人就是个奸佞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