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传茶
“这……这也太……太多了……”云岫不无叹服地说。
方玉请他坐下,递了牙箸给他,又亲自为他布菜。
云岫见他光站着伺候,没有要坐下来一同吃的意思,忍不住道:“你怎麽不坐?不是冯公公给你备下的麽?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怎麽反倒让我先吃了,不行不行!”
方玉笑道:“您先吃着,奴婢还不饿。”
云岫顿时起了疑,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玉的笑容很快凝固住,最後抿着嘴慢慢低下了头。
到了此刻,云岫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谢君棠这个人究竟是怎麽想的,阴晴不定,待他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透。昨晚还强迫自己纹绣,今日又施予这等小恩小惠,这算什麽呢?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方玉见他情绪消沉,似有不快,立马就要跪下请罪,云岫忙扶住他又把人按在旁边的椅子里,叹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别怕,是我不好,这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东西太多了,我哪里能吃得完,咱俩一块儿用罢。”边说边给对方盛了碗粥,又把各色点心小菜夹了许多给他。
方玉迟疑着不肯受,奈何云岫再三坚持他才作罢。吃完,两人又立即赶去了宣政殿。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到正要往班房走,就见几个小内侍端着茶盏从那里来。冯九功此时从殿内出来,见他俩也在,便道:“巧了,里头正传茶水,换你俩进来伺候罢。”
方玉应了声,接过其中一个小内侍的托盘代他站在了队伍里,云岫也想依样画葫芦,哪知却被冯九功叫住了,对方指着站在最前头的内侍对他道:“你去替他。”
云岫没明白这其中有何分别,但此时也不方便问,便只好听命照办,随後跟着往里走。
只是甫一进去,冯九功突然止了步,回头对衆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岫悄悄擡眼透过花罩镂空的格子往里头看,只见偌大的内殿之中,气氛冷凝,几位老大人全都束手站着,头微垂,腰背紧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君棠坐在上首,面色淡淡,正在翻看奏本,虽没有明显的神情表露在脸上,但凭借这些时日的相处和了解,云岫还是一眼就瞧出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怒意。
果不其然,少顷谢君棠就把奏本扔在了朝臣脚下,冷声道:“当初你们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就罢了,後来朕御笔朱批了结此案时,为何无一人提出质疑,怎麽过了两月又都纷纷冒出来说要朕三思,重新定夺,这究竟是何道理?”
衆人缄默不语,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谢君棠冷笑一声,面容下拉,已显出怒意,“你们不说,朕也清楚,不过是惧怕雷霆天威,担心那会儿朕正在气头上,非但听不进去求情的话,还会迁怒于求情的人。好呀!好一群体察上意又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股肱之臣!”
“陛下息怒,臣等罪该万死!”衆人见他发怒,纷纷跪下请罪。
谢君棠却并不买账,寒声讥讽道:“尔等何罪之有?朕和玄朝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如何敢治尔等的罪!尔等这般作为岂非是要折煞了朕!”
云岫眨眨眼,发现这人言语里的尖刺并非是单单针对自己一个,原来对着朝臣也会同样的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朝臣闻之变色,匍匐于地,头也不敢擡,“臣等惶恐,臣等死罪!恳请陛下开恩恕罪!”
谢君棠道:“天下至德,莫大乎忠。那何为忠臣?古人云: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谏。下能言之,上能听之,则王道光矣。尔等今日能站在这里,无不是因为尔等都是饱学之士丶能臣干臣,你们读过的圣贤书车载斗量,明白的道理盈千累万,非朕所能及。你们嘴上说着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可却连最基本的‘忠’都不明白,所作所为究竟是把朕置于何地?自从去岁出了那事,你们面上劝朕说那是无稽之谈,但朕怎麽觉得你们一个个都把那上头写的奉如圭臬,只差把暴君昏君四字刻在朕脑门上!”
“臣等罪该万死!请陛下赐罪!”此时朝臣皆是声泪俱下,愧悔难当。
谢君棠犹不解恨,正待要继续说下去,馀光里瞥到花罩後有一双杏眼,目光炯炯,一副吃瓜看戏的模样,他心底蹿腾的火焰像是被个凭空出现的锅盖一下罩住了,神色莫名一僵。
那杏眼在触到他的目光後,像是投在水里的月影,被石头一撞就破碎开来,消失无踪了。
谢君棠心里冷笑连连,把脑袋缩回去就以为别人拿你无可奈何了麽?真是天真可笑至极!遂怒道:“何人藏头露尾?”
云岫缩着脖子,未料到自己看戏一时忘形竟被他逮住了,暗道这下遭了,按对方的脾性,方才的火气还不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撒,顿时又惊又怕。
冯九功忙走出来请罪,“陛下恕罪,是奴婢带人进来上茶,不慎打搅了陛下与诸位臣工议事。”
谢君棠扫了眼他後头,仿佛他身後站着的不是人,而是几只戴着帽子的鹌鹑,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云岫那老鼠胆混在其中倒是一点都不突兀。他又看了眼底下仍旧跪着的朝臣,忽然低头整了下衣袖,语调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那种漫不经心,“既如此,进来给各位大臣上茶解解乏。”
冯九功忙应了,招手让小内侍们进去,云岫站在最前面,宫里伺候人的规矩他是一点也不懂,径直就往朝臣那边走去。结果刚迈出步子,背後就被只手轻推了一把,云岫身子一侧,不得不往御案方向去了。
他像是被架上了高台,想半路折返都难,只得硬着头皮把茶盏端到了谢君棠手边,因为太过紧张,手微微颤抖,茶水溅了出来沾湿了旁边摊着的奏本。
谢君棠瞪了他一眼,还是那种要吃人的神情,又仿佛是在嘲弄他,怎麽如此蠢笨,云岫不敢看他,飞速地往後退,脚下像踩着轮子一般,倏的一下就逃窜回冯九功身後,又缩成了鹌鹑。
此时朝臣们纷纷谢恩起身,皇帝不赐座,他们也没地儿坐,只能站着接过内侍们端来的茶喝了起来。
谢君棠呷了一口,眉眼在白雾袅袅间柔和了几分,他撇着茶沫道:“今年的春茶比往年要好上不少,诸位大人辛苦,议了这麽半天恐怕早就口干舌燥了,冯九功,给诸位大人再续上一盏。”
衆人听了,原本没喝完的都默默一饮而尽,把空了的茶盏搁回了托盘上。
云岫跟着大家出了内殿,回到班房沏茶,又再度回到殿内给诸位大臣上茶。
喝完第二轮,殿内气氛又恢复如常,谢君棠似乎怒意稍减,开始心平气和地继续议事了。
内侍们退了出去,但暂时还不能回班房歇着,而是垂手站在廊下等候,以防里头再度传唤。
云岫百无赖聊地站了会儿,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腿脚,可见两边无不站得规规矩矩,连声咳嗽都不闻,便也只好忍着,手脚不能乱动,但眼睛就管不了了,他的目光从廊柱上精美的雕刻彩画游移到一碧晴空上飘着的数团白云,再到远处宫殿戗脊上的仙人走兽……
云岫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和那些蹲兽差不离,像是一直要站到天荒地老,若是能选择,他倒情愿和它们换一换,自己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好歹还能看到远处的风光。
这时冯九功又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神游天外,“里头传茶,你们手脚都麻利点儿!”
衆人只得再次动了起来。
後来又陆续传了五六趟茶,云岫估摸着那些臣工的肚子里恐怕都能撑船了。果不其然,上午的议事一时持续到午时将尽才结束,那些朝臣走出殿门的时候,都面有焦急之色,提着官袍下摆连礼让寒暄都顾不上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云岫悄悄换了只脚着力,感叹谢君棠折磨人的招数真是层出不穷。
没一会儿,冯九功出来传膳,午膳一早就送了过来,一直用火温着。
当了一上午小内侍,跟着跑进跑出地端茶倒水,云岫已经逐渐上了手,干起活来也算有模有样。他同其馀人把午膳端进侧殿,刚摆放好就见谢君棠走了进来。
他径自入了座,仍同早上一样,点了云岫留下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