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夜谋
大楚京城的夜,总比别处沉得更早些。戌时刚过,朱雀大街的灯笼就已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薄雾,将皇城的轮廓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东宫的偏殿里,太子赵衡正临窗而立,指尖拈着枚白玉棋子,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树影婆娑,藏着至少二十名暗卫,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心腹。
“殿下,西域八百里加急。”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密信呈在案上,声音压得比月光还低,“裴少卿已取回另一半玄珠,黑风国国师伏诛,只是……”
“只是玄教馀孽仍在潜逃,阿依莎的身份查无实据?”赵衡转过身,素色锦袍上绣着的暗龙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他比三年前沉稳了太多,眉骨间的稚气被权谋磨成了内敛的锋锐,唯有眼底那点与先皇後相似的温润,还残留着少年时的影子。
李德全躬身应是:“镇北侯旧部在北疆蠢蠢欲动,兵部尚书今日三次递折子,请殿下下旨彻查,都被老奴按下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圣上的药渣验出些异样,掺了‘锁阳草’,长期服用会损耗心智。”
赵衡捏着棋子的手指骤然收紧,玉质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掌心的燥热。锁阳草是西域药材,寻常药铺绝难见到,除了太後旧部,只有黑风国的商队能弄到——看来玄教的触手,已伸到了圣上的药碗里。
“让太医院的周院判亲自煎药,药渣每日送到东宫查验。”赵衡将棋子落在棋盘上,恰好堵住对方的“将”路,“告诉周院判,他儿子在西域的商队,我保了。”
李德全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殿下总能用最温和的方式,握住最关键的筹码——周院判的独子去年随商队失联,实则是被赵衡暗中救下,安置在江南的药庐,这层关系,除了他这个总管,再无人知晓。
“兵部尚书那边,”赵衡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忽然笑了,“让他明日早朝递折子,就说镇北侯旧部与玄教馀孽勾结,请求派京营铁骑‘协防’北疆。”
“京营铁骑是……”李德全猛地擡头,随即了然,“殿下是想趁机收回京营兵权?”京营统领是先皇留下的老臣,素来只认兵符不认人,若能借“协防”之名换上自己人,东宫的羽翼便又丰满一分。
赵衡未答,只是从袖中取出块虎符,符身刻着“东宫卫”三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这是三年前裴少卿送我的,说‘藏锋于鞘,方得始终’。”他将虎符放在棋盘旁,与那枚白玉棋子遥遥相对,“如今鞘里的锋,该露一露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甲胄摩擦的轻响。羽林卫中郎将萧策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单膝跪地时,甲片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清晰:“殿下,查到了。城西的‘聚贤楼’明着是文人雅集,实则是镇北侯旧部的联络点,楼主是前户部侍郎的庶子,手里握着北疆粮草的账册。”
“粮草账册?”赵衡挑眉。镇北侯能在北疆拥兵自重,靠的就是截留朝廷粮草,这本账册,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萧策从怀中掏出张舆图,展开在案上:“聚贤楼地下有密道,直通城外的废弃窑厂,卑职已让人守住出口。只是……聚贤楼的後院住着位先生,据说是楼主的老师,姓范,曾是先皇後的侍读。”
赵衡的指尖在“范”字上停住。他想起幼时听母後说过,先皇後身边有位姓范的谋士,因反对太後干政被罢官,此後便杳无音信。若真是此人,那聚贤楼的水,就比想象中更深了。
“今夜不动手。”赵衡收起舆图,“让暗卫盯紧范先生,查清他与镇北侯的关系。”他看向萧策,“你带三百东宫卫,换上京营的甲胄,明日辰时去聚贤楼‘查访’,就说接到举报,楼里藏有玄教馀孽。”
萧策领命退下後,李德全忍不住问道:“殿下,那范先生若真是先皇後旧部,会不会……”
“无论他是谁,站在玄教那边,就是东宫的敌人。”赵衡的声音淡得像水,“但若他肯回头,本殿可以给先皇後一个面子。”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城深处那片最亮的灯火——那是养心殿的方向,“父皇的身子越来越弱,我们没有时间了。”
李德全看着殿下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陈家灭门案时,这位还未满十六的太子,如何在深夜抱着先皇後的牌位,在佛堂里跪到天明。那时他就知道,这位殿下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不输先皇的韧劲。
“老奴这就去安排。”李德全躬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後传来棋子落盘的轻响。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已被新的棋子填满,东宫的“帅”,终于越过了河界,直逼对方九宫。
夜渐深,聚贤楼的灯还亮着。後院的书房里,范先生正临窗读书,月光透过窗棂,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银霜。桌案上放着封信,信封上的火漆印,正是玄教的蛇形图腾。
“先生,东宫的人在外面布控了。”楼主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焦虑,“我们要不要转移?”
范先生翻过一页书,声音平静无波:“转移到哪里去?北疆?还是黑风国?”他将信推到楼主面前,“镇北侯让我们把粮草账册交给黑风国使者,这是要把北疆彻底卖给西域啊。”
楼主的脸瞬间涨红:“可……可我们答应过侯爷,要为陈家报仇!”
“报仇?”范先生冷笑,“借玄教的手报仇,与引狼入室何异?你以为赵珩之死後,黑风国会真心帮我们?他们想要的,是整个大楚的江山!”他忽然起身,将信扔进火盆,“明日东宫卫来查时,把账册交出去。”
楼主大惊:“先生!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筹码!”
“东宫需要这个筹码来收回北疆兵权,我们需要东宫来清算玄教。”范先生望着窗外的月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当年先皇後错信了太後,我们不能再错一次。”他从袖中取出枚玉佩,玉上刻着半朵梅花,“若东宫卫的领头人识货,把这个给他。”
楼主认出那是先皇後的贴身玉佩,另一半据说在太子手里。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躬身应下。
东宫偏殿的烛火,直到寅时才熄灭。赵衡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他摸着枕下那半朵梅花玉佩,想起母後临终前说的话:“衡儿,帝王之路最是孤独,但若能守住民心,孤独又算得了什麽?”
他知道,自己离那张龙椅只有一步之遥。京营的兵权丶太医院的忠心丶北疆的账册,甚至可能争取到的先皇後旧部……这些年暗中培养的势力,已足够支撑他走完最後一步。可他总觉得,还缺点什麽。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赵衡才朦胧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幼时,母後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握在母後手里,稳如磐石。
醒来时,李德全已候在殿外,手里捧着新的密信——萧策在聚贤楼搜到了粮草账册,还带回了半朵梅花玉佩。
“范先生说,”李德全低声道,“这是先皇後的意思,让殿下守住北疆,莫让西域的风沙,吹进中原的土地。”
赵衡握紧那半朵玉佩,忽然明白了自己缺的是什麽。不是兵权,不是民心,而是像母後那样,明知前路遍布荆棘,却依旧愿意为这片土地弯腰的勇气。
他起身更衣,镜中的青年眉眼温润,却已隐隐有了帝王的气象。“备轿,去养心殿侍疾。”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告诉周院判,今日的药,本殿要亲自煎。”
宫门外的朝阳正冉冉升起,将东宫的琉璃瓦照得金光闪闪。李德全望着殿下走向养心殿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大楚的天,或许真的要变了。而这位蛰伏多年的太子,早已具备了登临帝位的所有条件——只差一个契机,一个属于他的,名正言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