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话说得杞叔哑口无言。
“老哥,往後你就跟宝儿过安生日子吧,别的事你操心不了那麽多。”徐嫂想起自己来:“你以为我心里就不想求小姐给我办事吗?我一到新加坡就跟全家人走散了,现在还没有找到人。可我看着小姐的身子骨快累垮了,是小姐给了我活路,我哪能还有脸开口?”
“徐嫂,我真不是存心的。”杞叔忽然急了:“你别难过。”
“再说了,小姐她不是元首夫人。”徐嫂干脆把话挑明了:“在那种地方唱歌,小姐要办事少不了就要去求臭男人,小姐是心软,可你想看小姐为了老乡卖了自己不成?我不跟你说了,以後不是大事你也别找小姐。”
徐嫂摸了一把宝儿的脸蛋,瞪了一眼杞叔就提起点心篮子飞快走了,杞叔抱起来宝儿,想起了阮霖儿跟周钰鹤站在一起的情景,过不了几天文新的事情就得到赔偿了。
想到这些,杞叔心里颇不是滋味,一心只想要找阮霖儿帮忙,却从来没有想过她这般重情重义,背後要付出什麽样的代价。若是阮霖儿真的跟男人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岂不是他们这些老乡的过错?
付平津因为杞叔不认同自己,在码头旁边呆呆坐了一会,心里很是烦闷,一时之间不知怎麽好,他心底牵挂那个日本女子,但在老乡们跟前压根解释不清楚。
日本女子名字里面的意思是红色的枫叶,来到南洋之後人们叫她阿枫,体格娇小丶皮肤莹润,乌黑的长发光可鉴人,高高挽起,穿着和服或者素衣长裙,很有一种日本少女的和善丶文雅跟秀美,偶尔淡淡笑起来也格外有一种明净。
“在我的家乡,在整个日本,很多女孩子都被当地的官员征走了。”被付平津救下来那一晚,阿枫双手比划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他说起往事,泪眼汪汪:“政府说,男人出国打仗,让我们女人去南洋工厂做工补贴国家,这是效忠国家,父母就把我们送上了来南洋的大船。”
“但是下了船,我们发现被骗,开始逃跑,很多人因为逃跑死去。”阿枫说起这些,眼前仿佛看到那些惨象,一身恐惧:“我们无依无靠丶没有能力谋生,只能做这个。每人赚来的钱全要登记好,再寄回去日本,给天皇买了军需物资丶建造道路和银行。如果我不寄钱回国,家里人会遭殃的。”
阿枫或许感觉付平津是个好人,一下子把所有的悲伤全部说出来,最後蜷缩在黑暗的码头角落里面痛哭起来,宣泄着一个年仅十八岁女孩子的所有不幸。
付平津眼前掠过中国家乡的战火和父母亲人的死去,掠过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丧心病狂的杀戮,掠过无数同胞的苦难跟血泪,但对同样身为受害者的阿枫,付平津无法完全狠下心来。
连续几次付平津去看阿枫,看到码头的男人对她毛手毛脚又往死里压价,付平津终于忍不住拉着阿枫离开,每日下了工,他就去阿枫的小破屋里喝酒,喝很长时间,但一喝完就走人,给她留下买酒买肉的钱。
阿枫见付平津不碰她,不肯收钱,这几日也不肯轻易去码头等客人,都等着付平津。付平津不想她再去接客,但阿枫不是自由身,要养着她,日子一长,需要好大一笔钱。
付平津在码头麻木坐着,就看到工地的人贴出告示,翌园码头的人事有了变动,需要能写会算的工地人员,待遇比一般的苦力高出许多,付平津一个激灵跳起来,马上就去应聘,满肚子墨水,很快就通过了。
可走出码头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周钰鹤的码头。
想起阮霖儿,付平津心底不是滋味。但阮霖儿已经注定是他够不着的天上,如今,他只能活在现实的地面。
想通之後,付平津很快跑去跟现在的东家辞工,买了两件比较新的衣服,准备第二天上班,阿枫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笑了,接着又哭了。
她对付平津道:“我再不去码头了,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我不知多开心。我会努力学些手工寄钱回家,再给你买酒喝。”
当晚,付平津决定在阿枫的小屋子里过夜,他对阮霖儿最後的一点念想,也终于完全消散了。
徐嫂回去後一个字不肯说付平津,只说杞叔已经办好了事情,阮霖儿便放心了。她想起跟周钰鹤的相认,还觉得那麽如隔云端,她看着後院的花草在夜灯下朦胧的影子,嘴边微微含笑,无数甜蜜涌上心头。
爱一个人,往往会成为自己乘风破浪的勇气。
阮霖儿知道,在金香玉即将卷起一场纷争,而她就处在这一场纷争的旋涡中心,浮沉全无万分把握,但阮霖儿的心已经不害怕了,周钰鹤跟这些茶花十年如一日给她力量,如今更是。
金香玉从中午开始就在门口挂牌,说是阮霖儿歇工,因病不能登台,马上引来街上的议论纷纷。到了晚上,客人不买账,连着起哄:“来金香玉就为了听阮小姐唱歌。”
“各位,各位,门口一早贴出了告示,阮小姐请假。”白经理急得满头大汗,哪位客人都得罪不起:“实在是阮小姐病了,各位难道没有看到金香玉的通知?”
“你说我们有眼无珠?”其中一个客人带头站起来:“看到告示又怎麽样?你们开门迎客不就是为了钱吗?我乐意出更多的钱,你们擡着也要把阮小姐给我擡上来!一个歌女,被捧上了天,装什麽小姐样子!”
朱时骁咬紧了牙关,让人把白经理叫来:“混账东西!她要请假,你一下子怎麽准了?再说一请就是七天,我这金香玉还做不做生意了?”
“老板,阮霖儿这姑奶奶不是我能得罪的,她要请假,员工制度又摆着,我不能不答应。”白经理就差跪下来了:“她说身体不好,又说过两日是她母亲忌日,她要准备祭拜的事情。我要是不同意,她闹到老板您跟前,我哪里能担待得起?”
“那金香玉的损失你就能担待?猪脑子!”朱时骁拍着桌子叫骂:“你给她三天假就完了,七天,你疯了!她这是给我甩脸色来了,我不放那个阿岩跟梅菊,她就跟我来玩这一招,哼!”
“老板,要不,我去求她早点回来?”白经理问道。
“少了阮霖儿,我的金香玉难道还活不成了?我不信邪!”朱时骁大手一挥,咬着大烟:“去,让歌女们轮番上去,想办法唱点刺激热闹的,把客人给我留住!”
“是,是。”白经理马上退下去。
闹哄哄地,歌女一场接着一场唱,粉墨登场。
唱得够娇媚丶够热辣丶够鲜活,掌声也轰鸣,但没有了阮霖儿温软甜蜜的歌喉与中国乡音,似乎总少了什麽,再好听的歌声也熨帖不到心房,只觉得相当吵闹。唱到十点,客人陆陆续续就走。
这是少见的,白经理又是打折又是送酒水,客人还是走了不少,朱时骁的脸色气得发白。万黛兰不敢轻易靠近朱时骁,也不敢去找阿岩跟梅菊。
但是唱到中途换场的时候,万黛兰在过道看见阿岩,还是忍不住站住了,一身艳丽舞裙,面目却高傲得扭曲:“听说,老板已经问过你,你还是要走?胆子够大的。你以为,老板真的会放过你吗?”
“万小姐,你想做老板身边的一条狗,我不拦着。”阿岩不卑不亢:“但我厌倦了打打杀杀。”
“你以为阮霖儿那麽大本事能护住你们?”万黛兰冷笑:“把老板逼急了,你们这些人背地里全部不得好死。阮霖儿一定会死得相当难看,你乐意去陪葬?”
“我警告你,不要再疯言疯语!”阿岩的眼神充满了匪气跟杀气:“不是看在梅菊跟霖儿姐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这张脸给毁了,你再不知死活,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在金香玉的打手,哪个身上没粘过人命?”
“你记着,老板不会放过你!”万黛兰忽然恐惧起来。
“我跟梅菊不好过,也要拉你陪葬!”阿岩正色道:“你最好记住,我虽然人如草芥,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万黛兰花容失色,不自觉往後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杞叔办妥了儿子的事情,虽然回去闭口不语,但去码头的时候被几个同住在一片街区的老乡看见了,于是住宅区很有一些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