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9342+小片段
1934年6月
梅雨季的潮湿闷热黏在皮肤上,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隐约传来。林烬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醉蟹,蟹壳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顾安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修长的手指沾了酱汁也不在意。他今天难得没穿西装,一件月白色长衫衬得整个人清俊疏朗,乍看倒像个大学讲师。
“左联那群人又出新刊物了。”顾安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推过来,“《文艺新闻》,印得跟地下传单似的。”
林烬接过翻了翻,纸张粗劣,字迹却力透纸背。一篇题为《论“民族主义文学”的阴谋》的文章被人用红笔圈出,边角还批了“好!”字。
“你还在收集这些?”林烬挑眉,“不怕巡捕房查你?”
顾安轻笑一声,从蒸笼里夹了只蟹粉小笼:“我最近投资了家印刷厂。”他咬破薄皮,汤汁溅在袖口,“德国海德堡机器,印出来的东西。。。连工部局都挑不出毛病。”
林烬盯着他袖口的油渍,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法租界看到的突击搜查——印度巡捕冲进一家小书店,把《萌芽》《北斗》全扔进火堆。
火光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死死抱着本书,被警棍打得头破血流。
“程添锦说,鲁迅先生最近在编《译文》。”林烬转着茶杯,“连他都要借外国文学打掩护了。”
窗外突然传来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电影《渔光曲》票房破纪录!明星公司新片遭禁!”
顾安闻言嗤笑:“王人美唱主题曲那段,剪了七遍才过审。”他忽然压低声音,“明晚百老汇有场特别放映。。。完整版。”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侍者送进来一壶新烫的花雕。顾安接过酒壶,指尖在壶底轻轻一蹭——林烬瞥见个微型胶卷粘在那儿。
“对了。”
顾安若无其事地斟酒,“下周三,霞飞路76号。”他推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波纹,“有批'医疗器械'要运出上海。”
林烬盯着酒液里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所谓“医疗器械”是什麽——上个月闸北工人夜校被查封时,程添锦连夜转移的也是这类“货物”。
“顾二少爷。”林烬突然笑了,“你这算不算通共?”
顾安举杯,眼里闪着玩味的光:“我算什麽?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倒是你。。。小心程教授哪天又被列入黑名单。”
暮色渐沉,江面上的轮船拉响汽笛。林烬摸出怀表看了眼——程添锦今晚要去夜校讲课,这个点应该刚下课。
“走了。”林烬起身,顺手把油印小册子塞进袖口,“账记我名下。”
顾安懒洋洋地挥手:“早记顾婉清账上了。”
林烬脚步一顿:“。。。她知不知道你天天坑她?”
“怎麽叫坑?”顾安笑得像只狐狸,“这叫培养妹妹持家能力。"
走出沧浪阁时,晚风裹着潮湿的江水气息扑面而来。街角报童还在叫卖,远处百乐门的霓虹已经亮起。林烬摸了摸袖中的小册子,纸张粗糙的触感硌着指尖。
他忽然想起程添锦昨晚伏案备课的身影——那人用毛笔在草纸上写着“诗经讲义”,实则每一行间距里都藏着密信。
当时自己问他怕不怕,程添锦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後的目光温柔又坚定:“怕什麽?我们教的。。。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道理。”
暮色中,林烬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怀表在胸前微微发烫,表盖内侧“程林氏”三个字贴着心跳,一下又一下。
1934年7月,上海法租界
暴雨倾盆的深夜,林烬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怀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门外的雨声里夹杂着断续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程添锦和他约定的暗号,但节奏却比平时慌乱。
林烬赤脚冲到门前,拉开门栓的瞬间,一股血腥气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添锦浑身湿透地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的金丝眼镜不见了,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将浅色长衫的领口染红了一片。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雨水冲刷下,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夜校被抄了。”程添锦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说完这句便向前栽倒。
林烬一把接住他,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血液浸透。程添锦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呼吸急促而微弱,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他身上。
“程添锦!”林烬咬牙撑住他,转头朝里屋喊:“林时!去烧热水!沫沫!把我柜子底下的纱布拿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