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安排好了。”程添锦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一样清晰,“下周三,顾家的货轮。”
林时猛地擡头看他。
程添锦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船票,放在床头柜上。船票旁边是林时昨天被撕烂的学生证,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
“我不。。。。。。”
“由不得你。”林烬打断弟弟的话,声音冷得像铁,“要麽你自己走,要麽我打晕你把你扔上船。”
沫沫突然从门外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手里攥着半张传单,上面印着“释放七君子”的字样。
“烬哥哥。。。。。。”她哽咽着,“我们走了,你和程教授怎麽办?”
林烬没有回答。
他弯腰捡起地上染血的绷带,一圈一圈缠在自己手掌上,缠得很紧,像是在准备一场搏斗。
程添锦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旁边是两颗手榴弹。
“我们会活得很好。”程添锦说这话时,眼镜片後的眼睛平静得像潭水,“等你们回来时,上海还是上海。”
远处传来爆炸声,可能是日军又在虹口演习。林时突然哭了,泪水冲开脸上的血渍,在绷带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林烬走到床前,用力抱住弟弟。
他闻到了血腥味丶药味,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汗味。这个曾经跟在他身後要糖吃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活着。”林烬在林时耳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程添锦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他的怀表在掌心打开又合上,表盖内侧“程林氏”三个字在闪电中一闪而过。
——
秦逸兴一脚踹开房门时,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李阿曼抱着熟睡的秦望跟在後面,孩子的脸蛋上还沾着糖葫芦的糖渍。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林烬头也不擡,手里拧着沾血的毛巾,“你们也都必须走。”
秦逸兴一把揪住林烬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药碗“咣当”摔得粉碎。
“你他妈又犯病了是吧?”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滚过,“当年在十六铺码头搬货的时候怎麽不说这种话?去年老子说的话你他妈当喂狗了是吧?”
“那时候不一样!”林烬猛地挣开他,胸口剧烈起伏,“那时候子弹没飞进租界!现在日军舰就在黄浦江里架着炮,你想让秦望跟着我们挨炮弹?”
李阿曼急忙去拉丈夫的胳膊:“逸兴!放手!”怀里的秦望被惊醒,小嘴一瘪要哭,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林烬突然盯住秦望,声音冷得像冰:“你要是不走,明天日本兵闯进纱厂,秦望嘴里的糖球就得换成枪子儿。”
秦逸兴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泛白:“你他妈敢咒我儿子?”
“我是在救他!”林烬上前一步,几乎贴着他的鼻尖,“上周闸北逃难的女人,怀里三个月的娃被流弹打穿了脑袋,你想让秦望也变成那样?”
他突然拽过李阿曼怀里的孩子,秦望被吓得“哇”地哭出来,“你听这哭声,日本人听得见!巡捕房听得见!再不走,下次哭的就是他最後一声!”
“林烬!”李阿曼失声尖叫,想去抢孩子却被程添锦拦住。
秦逸兴的脸涨成紫猪肝色,拳头在身侧抖了半天,最终却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林烬把秦望递回去,孩子还在抽噎,小手死死攥着李阿曼的衣襟。
沫沫红着眼眶攥紧了衣角,站在门边不甘心地绞着手指。
她看着两个哥哥剑拔弩张的样子,喉间哽着话想劝,刚要开口喊“烬哥哥”,就被林烬冷冷瞥过来的眼神钉在原地。
林烬擡眼时眸子里沉着秦逸兴从未见过的东西:“等结束了你们再回来。。。。。。”他声音突然哽住,“。。。要是回不来,至少秦望能活着。”
李阿曼突然哭出声,把脸埋在儿子的小棉袄里。
“林烬。。。。。。”
秦逸兴的手慢慢松开,“你记得咱们第一次喝酒用的那个豁口碗吗?”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埋在竈台底下第三块砖後面了。。。等仗打完。。。”
林烬一拳捶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让这个山东汉子都晃了晃:“。。。等仗打完,拿它喝女儿红。”
沫沫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却死死咬着唇没敢再出声。少女猛地转身冲进里屋,门“砰”地撞上,却没掩住那声被死死憋住的呜咽。
沉睡中的林时忽然在梦里抽搐了一下。窗外,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卡车正碾过潮湿的街道,车灯刺破雨幕,像野兽的眼睛。
林时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林烬和程添锦。
他猛地坐起身,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死死盯着林烬:“我不会走的。”
林烬站在窗边,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指间的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由不得你。”
“我不是胆小鬼!”林时声音嘶哑,眼眶通红,“你要是怕死,你自己走!”
林烬突然转身,烟头狠狠摁灭在窗台上,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