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下雨。
天空是一种刺眼的灰白,像一块被炮火熏透的裹尸布。
林烬记得自己正跪在废墟里,手指抠进一个年轻士兵的肩窝,试图把他从炸塌的墙板下拖出来。
那兵最多十八岁,整条左腿被钢筋贯穿,血沫从嘴角往外涌,却还死死攥着一枚手榴弹。
“松手!”林烬吼着,指甲缝里全是碎砖屑,“你他妈想一起炸死吗?”
士兵的眼神已经散了,但手指仍痉挛般扣着拉环。远处日军的机枪在咆哮,子弹打在他们身後的水泥柱上,溅起的碎石像刀子一样割过林烬的後颈。
然後他听见了程添锦的声音。
“林烬!左边!”
林烬下意识低头,一发子弹擦着他头顶飞过。
他回头看去——程添锦站在十米外的断墙边,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全是血痕。他手里举着把鲁格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那是顾安上周塞给他的。
“小心迫击——”
程添锦的喊声戛然而止。
林烬看见他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像是被人从背後推了一把。然後有鲜红的液体从他胸口漫出来,在白衬衫上洇开一朵狰狞的花。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程添锦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绽开的血洞,又擡头望向林烬。他的眼镜片碎了,镜框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但眼神依然清明。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开。
等林烬从耳鸣中恢复时,程添锦已经倒在地上。他的怀表从口袋里滑出来,表盖摔开了,表链断成两截,里面的小像被血浸透——那是林烬教林时认字时的照片。
“程添锦!!”
林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过去的。
他扯开程添锦的衬衫,手指按在那个汩汩冒血的弹孔上。血太滑了,根本捂不住。
张冠清从硝烟里冲过来,手术剪当啷掉在地上:“操!肺叶贯穿!需要立刻——”
“我知道!!”
林烬咆哮着扯开急救包,纱布瞬间被血浸透。程添锦的呼吸变得很浅,嘴角开始冒血泡。
“。。。。。。怀表。。。。。。”程添锦突然抓住林烬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烫得吓人。
林烬把染血的怀表塞进他手里:“修得好!肯定修得好!你他妈不是最会修东西吗?!”
程添锦笑了。
血从他齿缝间溢出来,在下巴上划出几道刺目的红。
他的嘴唇轻轻开合,林烬俯身去听——
“《。。。。。。诗经》。。。。。。”
“闭嘴!不许背了!”林烬的眼泪砸在程添锦脸上,混着血水滑进领口,“你答应过。。。。。。你答应过要听我唱完那首歌。。。。。。”
程添锦的手指突然收紧。
他望着林烬,眼神温柔得像很多年前初遇时那样。
然後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怀表“咔嗒”一声掉在地上。
表针永远停在下午4时11分。
远处,四行仓库的枪声依旧激烈,仓库外围已被日军包围,旗帜在硝烟中时隐时现。而程添锦的白衬衫渐渐被血染透,像一面倒下的旗。
林烬死死抱着他,在炮火中佝偻成一座沉默的坟。
那天没有下雨。
但上海的血,已经流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