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是黑的。从下到上。从头到尾。没有光。
他在原地站定半晌,去他打工的地方找他。
路灯在寒雾里晕出朦胧的橘斑。塑料棚顶下是廉价的红绿色霓虹灯牌,穿着拖鞋的老板甩着铁锅,在炒菜,颠起的火苗窜得比人高,围裙已经看不出颜色,上全然都是被锅气燎上的,脏兮兮的,永远也洗不去的油污。
今晚人很多,很热闹。
啤酒瓶叮当混着方言的叫骂,竹签子刮过铁盘子的声音,油锅里的龙虾在滋啦滋啦。
很多很多的声音。
他有些不太适应地蹙起了眉。
地上是结了冰的水洼,反射着斑斓朦胧的霓虹光。
这些陌生人,都在蒸笼泛起的雾中,衣着和脸,都模糊不清。
他穿着一高的校服,拉低了帽子,避着所有人的视线,穿过这些来自异国市井的嘈杂,四处扫视,最後在一个棚子下面看见了熟悉的少年。
天气很冷,他却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淡灰色的毛衣,正在收拾一桌子的残羹冷炙,跑上跑下的,白皙的额头带着一层汗。
他有些失神。
真奇怪……
从安静的图书馆出来,穿过静寂黑暗的走廊,又踩着寒冷无人的柏油路……他这样无知无觉地踏入这样讨厌的喧嚣之所,就是为了他吗。
可是,他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少年的动作很快,干净又利索。
他的毛衣太旧了,袖口已经被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净,泛白。太白了,让他想起了贝加尔湖畔的残雪。
不觉间,他走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挡住了他的路。
他拿着脏兮兮的盘子,呃了一声,迷惑地看他:“……”
随後往旁边一指,说:“那边有空座位的!”
他顿了顿,走到那个空座位前,椅子有点脏,桌子也是。少年很快过来,给他铺了个塑料桌布,椅子也铺上,他动作利索,眼神明亮,看他一眼,笑着问:“来吃点什麽啊?”
他没有看过菜单,没说话。
大概是有点久了。
少年秀气的眉头蹙起来,困惑望着他。
他琢磨着他脸上的神色。
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少年好像不认识他了。
看他的眼神,像一个陌生人。
他心脏骤然一跳,顿了顿,说:“菜单。”
少年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愣,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半晌,有点迟疑:“……你……?你怎麽来了……”
“李拾遗!!过来收盘子!!”
“哦哦,来了来了!”少年:“你在这等着,我等下就过来!”
……
少年把菜送上来的时候,他想说什麽,却发现周围人在打量他。
他耳力好,听见他们在窃窃。
“那边那个人……”
“长得……好奇怪……这皮肤白的,是白血病吗……”
“应该不是吧,好像不是中国人啊……”
”哈哈哈,肯定是病,我听说他爹妈都不要他了……“
这是一座小城。
对来自他乡异国的陌生人,总有着满是恶意的揣测和怀疑。
说话的是隔壁桌的人,膀大腰粗的几个醉汉,铺着塑料布的桌子上堆满了龙虾壳和小山似的生蚝壳,还有装满酒的塑料杯子。
他中文已经能听懂大半,那些人话里只言片语,瞒不过他。
他听着,心里漠然。
自从他转到这个小城学校,经常会听到这样的窃窃,指点他与衆不同的面孔,嘲笑他带着口音的拙劣中文。听多了,麻木了。
他像一只误入异群的孤鸟,拥有自由,却只有独自深处黑暗时,才能有一点点的归宿感。
少年拿着羊肉串走过来,他听见了旁人说话,眉头一蹙,但他没说什麽,只把装着羊肉串的铁盘子往桌子上一放,低头悄悄说:“你在这,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