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宅,书房。
裴则毓坐在案前,眉目平静。
他专注地垂着眸子,衣袖如云流泻,腕骨不时微动,似是在作画。
熟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
他画的是一个人,一个美人。
寥寥几笔,便将美人的一颦一笑刻画得极为传神,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宛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
笔触细腻深刻,力透纸背。
此时若有人在,往旁边看去,定会被骇一跳。
只见铺陈的凌乱宣纸上,画的赫然都是同一个人!
或站或坐,或笑或嗔,或凭栏垂钓,或闭目静憩……
千种姿态,万般神情,都在一张薄薄的宣纸上渗透得极为分明。
且落笔之处,颇为草率随性,足以见得作画之人并非悉心回想,而是信手一挥,便令画中之人跃然纸上。
不多时,他停住动作,随手将笔往砚台一搁。
随後又将宣纸举起,透过窗棂映射进室内的日光,将画上的人照得更为分明。
宣纸上的美人,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姿态。
仿佛是睡在谁的怀中,小脸压在一面胸膛上,挤出些微柔软的颊肉,蝶翼一般的眼睫低垂,眉目放松,一副毫不设防丶全然信任的姿态。
裴则毓盯着那副画看了一阵,从喉头滚出一声低笑。
无论见过那人多少不同的情态,他最眷念的,永远还是她蜷在自己怀中,纵然天塌下来,也安然入睡的模样。
放下手中的画,他擡起眼,朝着壁炉处看去。
明明是盛夏,此时书房中的壁炉却燃着熊熊的火焰,焰火摇曳跳跃,将壁上的颀长人影也映得忽明忽灭。
裴则毓立在壁炉前,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叠薄白的熟宣,正是方才案上那一堆凌乱的丶反复描绘同一个人的宣纸。
他眉眼温柔,以一种平和的姿态,将那些投注了作画之人无比多心血的话,一张一张地投进壁炉中。
火焰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舌几乎在舔舐到脆弱的纸张瞬间,就将其彻底湮灭成灰烬。
一张接着一张,一刻不停。
顷刻间,美人画们便化为乌有。
然而在轮到最後一张,美人卧怀安睡的墨画时,裴则毓的动作却停住了。
指腹压在美人被挤出的颊肉处,因着太过用力,甚至连指尖微微透出白色。
他垂下眼,一人一画,仿佛两厢抗衡般,兀自僵持了许久。
许久,才闻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只见他身形微移,正要有所动作,忽耳尖一动,听得前院传来叩门声。
裴则毓霎时目光一凝。
会是谁?
所有的守卫丶仆从都被他一并派到阮笺云和裴琢的身边了,剩下不愿远行的,也已给备足了银子,遣散归乡,是以绝不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人。
正凝神思索间,那道叩门声再次响起。
这回比上次的力道更重了一些,就频率来看,似乎也更急迫了一些。
裴则毓这次却从叩门声中听出来了点门道。
连敲三声,间隔适中,给人以一种不紧不慢的温雅之感——这座大宅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叩门。
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他心中慢慢凝聚成型。
裴则毓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三步做两步跨出门庭,脚下一时不慎,险些撞到门框。
但他顾不得许多,双眼只紧紧盯着前方,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透过宅门,将门口的人洞穿。
“咔哒”一声,门栓落下。
一个熟悉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周身无恙,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随即,轻挑眉梢,微微一哂:“既还没死,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