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悯身死後的两月间,趁着玉京高官显贵集中火力对付缉狱司时,他借齐应之手,再以雷霆之势外任一批能吏任各县县丞和主簿人选,主管田赋丶课税之事。
待京中官员回过神来,各地田赋主官已有泰半换成了锐意进取之能吏,悔之不及。
齐应配合着将各州主管田赋的判官丶司户参军亦换了一批血,一时间地方上的阻力更小了许多,虽各方奏报传回的难题仍是不少,但形势渐有好转之意。
待到玉京中洋洋洒洒地洒下第一场春雪时,暗雨急风的昭宁二年已悄然走远。
正月初九明德殿复讲,初八下晌,周缨按惯例前来准备第二日所需的典籍,路过偏殿时,却瞧见门没关,习惯性地往里看去,却见临窗的桌案下,端坐着个人影。
案上置着的插屏遮去了他的动作,叫人无从得知他在忙活些什麽,只判断得出他似乎甚是专注,并未留意到门口的这一道身形。
“笃笃”,周缨轻叩了两下门。
插屏後的人擡起头,往这边看来。
尚未复朝,于此处瞧见他,周缨心中涌起一阵惊喜。
她快步走进屋内,边走边问:“怎麽过来了?年节休沐也闲不下来麽?”
“也没什麽事做,无非拜访几位官场前辈,并同子扬在外头闲逛了两日。”崔述放下笔,站起身来迎她。
既已出族,无亲可访,亦无团圆享天伦之机,倒确实是闲着了。
周缨两步到得案边,目光落在书卷上,避开这话题,转而问:“在编纂殿下的教本麽?”
话刚出口,便意识到有些不对,案上摊着两卷书册,一卷字迹些许潦草,落笔随意,另一卷则是他的字迹,但与平素不同,是刻意克制过,压得最为工整隽秀的写法,显然极为认真。
“不是。”他老实作答,“是老师遗志。”
“整理成册,编纂付印麽?”周缨试探问,“我能瞧瞧麽?”
崔述点点头,将杜悯手稿收起递给她,并未多言。
周缨细阅了几页,杜悯学富五车,书中用典甚繁,若每一处都细致注解,显然甚耗心力。
她叹道:“政务都这般忙了,为何不让别人来做这事?”
“老师遗志,不愿假手于人。”
“那我呢?”
崔述略显茫然地擡头瞧着她,听得她问:“我能代劳麽?我学问见识虽不及你,但第一遍的初浅功夫,总可以代劳。”
“你之差事亦不少,私底下还要用功,不必。”
“总不及你劳心劳力。”周缨定定地看着他,佯装生气道,“还是说,你嫌我学识不够,不配做此事?或是嫌我字仍难登大雅之堂?却不好直言。”
崔述当即反驳:“绝非此意。苦练近四载,你之书法已有大成,学识上亦不可同日而语,你自个儿当有察觉,我又如何敢轻慢你?”
周缨歪着头看他,半噘着嘴:“可我瞧你就是这意思。”
说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若你所言不假,那便是仍拿我当外人了,自然碰不得汝师之作。”
崔述急忙反驳:“自然更不是此说。”似是想解释,又词穷,思忖片刻,败下阵来,将书册递给她,“老师共着五卷书,恐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完成。此事并不急,你便要帮我,也要注意休息,不可再废寝忘食。”
“我知晓了,完成一卷後会先给你检阅,你若满意,再给我下一卷即可。图快便不能精,想来不能过你那关。”
听他应了一声“好”,知他不会再反悔,周缨这才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怎麽过来了?雪蕉庐岂非更是清净地,适合安静抄书。”
崔述目光轻抚过她柔和的面颊,虽比昔日在崔府时又清减了二分,但经过近四载的调养,仍渐渐透出几分珠圆玉润的气韵来。
自出孝除服,装饰间也添了风信紫丶棠梨这类的亮色,与初至玉京时素缟裹身丶形销骨立的模样相较,实在称得上脱胎换骨。
独清晰的下颌线,还是隐隐透出那份倔与执。
“那是有什麽事吗?”
“嗯。”他顿了一下,“特意来找你。想着以你的性子,今日应会过来。”
周缨一愣。
便见他递过来一支银鎏金梅花簪,素银为底,不显出格,花头却以金累丝攒成,梅蕊纤毫毕现,极为精巧。
“往日那支玉簪,从没见你戴过,便换一支为好。”他竟罕见的有些赧然,“当日之言,只是想消解你之误会,实属违心,对不住。”
周缨唇边勾出浅浅的一抹笑来,揶揄道:“如今不想做我兄长了?有两个年岁相近的幼妹,不也挺好麽?”
被奚落取笑,他执着簪子站在原处,颇有些手足无措。
周缨看得一乐,笑着说:“替我簪上罢。”
他如释重负地上前一步,探手来替她簪发。
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脖颈上,他埋头去看,目光掠过她柔软的发顶,落在她鼻梁的弧度上,心中忽地无端熨帖。
银簪入发,他极轻地喟叹了一声:“皎若明月,温乎如莹,兰泽含芳。”
文人之谬赞,总是这般令人不敢应承。
周缨眼睫克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她仰头去看他,听见他道:“这几年里,始终没有机会好好陪你过一次生辰,常觉遗憾。”
周缨擡手抚了下鬓间的花头簪,冲他莞尔一笑:“簪在如晤,我已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