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挨在一起。
饭桌很小,两个身高腿长的女人坐在一起,腿总是打架。她们俩人干脆把饭菜都端到小茶几上,盘腿坐在毯子上边看边吃。
中途言真还在偷偷看手机,柏溪雪一看就知道她在回工作消息,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现在还有人上班?”
言真摇摇头:“生病几天的消息,之前在发烧都没倒出空看,现在翻翻有没有什麽需要回的。”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柏溪雪满意。她又想起言真累倒的模样,又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喂,你究竟为什麽非要当这个记者不可啊?”
言真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擡头看向柏溪雪。
柏溪雪的目光没有退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其实她有这个困惑很久了。言真和她在一起这麽多年,永远在兢兢业业上班丶辛辛苦苦挤地铁,就算她说过平时她不在,言真也可以住她的房子。但她次次来Y城,还是得把言真从这破出租屋里揪出来。
她曾以为言真是厌恶她,所以才这麽斩钉截铁地与她划清界限。为此她曾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报复。
但是今天,她看见言真站在小厨房里,用那样朦胧温柔的神色,挽起袖子给她盛一碗汤,柏溪雪又觉得,答案或许不一样。
她可以等到那个不一样的答案吗?于是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言真,等她的回答。
然後,她听到言真轻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世界上会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柏溪雪没想到她会收到一个疑问句,下意识就想要摇头。但脑袋刚扬起来,很快就想起什麽,赶紧狠狠点头:“当然有。”
她信誓旦旦地说,语气像小学生被老师抽背课文。
言真被她语气中这种虚僞的信念感逗笑了。
“确实有,”她柔声说,主动把柏溪雪想说的挑明了,“但是很少吧?有句话怎麽说来着,钱不能买来健康,但能买到最先进的医疗,钱不能买来爱,但能收买最死心塌地的忠诚。”
“你知道这顿饭要多少钱吗?”她点一点桌上的碗碟。
“啊?”柏溪雪愣愣地看着言真——她当然不知道,她所有的消费,柏溪雪基本只要签账单就够了。
于是言真柔声说:“那我还有言妍住的特需病房,费用都不能走医保,你付了这麽多年帐,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柏溪雪当然不知道,这些钱和她买个包丶买匹马丶买个酒庄的钱相比,全都算不上什麽。
言真笑着看她,毫不意外地看见柏溪雪眼里的困惑,轻轻说:“但是我需要知道这些多少钱。”
大概是她也被今夜这种梦境般的气氛感染,声音飘忽,第一次吐露心声:“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算得上一掷千金,那麽多贵重的礼物,都堆在我家里。”
“我其实也不是什麽很爱给自己找苦吃的人,舒适优渥的生活,如果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给我的东西太多丶太好了。如果没有你,它们将是我这个阶级一辈子无法企及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很害怕。人的物欲是很容易被滋养的,那麽多动辄几十万丶上百万的奢侈品,那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旦我过惯了,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吧。”
她笑,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在那之後,你终于玩腻了,决定和我提分手,那我会变成什麽样?”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上有多少人的堕落,就从贪嗔痴的一步步滋养开始?言真看着柏溪雪,她相信柏溪雪已经听懂。
毕竟,不论是娱乐圈还是她们这个富人圈子,最不缺的就是出卖皮肉的漂亮玩物。那麽多漂亮的孩子里,有多少人最初不过是想要舒适点的生活,想要一个包丶一块表,然後就这样一步步踏入深渊呢?
“不要再把我当玩具了。”言真注视柏溪雪,目光闪动,坦然又悲哀地说,“我只想守住自己的生活。”
其实无关什麽理想,无关什麽尊严,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在这都不是重点。
她只是害怕而已。人生已经支离破碎丶一无所有,无法再献舍更多。
柏溪雪看着言真。
我没有想过把你当玩具。她想说,但话滚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自己真的没有想过把人当玩具吗?没有想过如何玩弄戏耍一个人的尊严,没有畅想过用钱把一个人捧上云端,又在对方最飘飘欲仙之时狠狠抽离,看她摔下来血肉模糊,所谓的清高自尊都悉数毁掉的美妙时刻吗?
她当然有啊!
不过是言真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个机会而已。
钱无法买到爱。这句话,她是真心实意的。签账单不顾代价是会有报应的,她这麽多年纵情声色,浪掷所有,等到一切能消耗的都已消耗,再向言真索取爱的时候,便只剩一个破産的结果。
言真仍旧注视着她。但她如今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怜悯的包容。柏溪雪呆呆地举着筷子,意识到对方似乎还有话要说——不丶不,她不想要听接下来的话!
她绝望地看着言真,经纪人说得对的,言真当真是有一幅美丽的脸啊。以至于她此刻轻轻微笑,连说这样残忍的话都显得眉目温柔。
“除夕过去之後就是新年了,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的,”言真柔声说,“柏溪雪,今晚之後,我们就分开吧。”
柏溪雪听出她真心实意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