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宁昭回了个单音节,喉咙像被堵住了。
“那……就这样吧。”他发来个挥手的表情,“我明天回市区,信号可能不好。”
“好。”
对话框停在这个字上,像句仓促的告别。宁昭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直到手机自动暗下去,映出她通红的眼睛。雨还在下,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谁在无声地摇头。
她抓起钥匙冲出家门,拖鞋在楼道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三楼的王奶奶打开门探出头:“小宁,这麽大雨还出去啊?”
“买包盐!”她扯谎,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楼道口的铁门锈得厉害,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谁在尖叫。
净楠区的老巷子里积了水,没过脚踝。宁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白T恤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冰凉。街角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像座小小的灯塔,玻璃门上的“24小时营业”字样被雨珠遮得模糊。
她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穿蓝色围裙的店员正在擦柜台,看见她进来愣了愣:“小姑娘,这麽大雨还出来?”
宁昭没说话,径直走到冰柜前。冷气扑面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里面的冰淇淋只剩最後一盒巧克力味的,包装纸上的可可豆图案被水汽晕开,像片模糊的星空。
她付了钱,撕开包装纸,坐在靠窗的塑料凳上。冰淇淋化得很快,巧克力酱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牛仔裤上,像颗颗凝固的血珠。窗外的雨还在下,积水里倒映着便利店的灯,像块碎掉的金子。
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着。她拿起又放下,反复三次,最终还是按灭了电源键。蔡醒夏的消息提示灯闪了又闪,她知道里面肯定是“沈竣舟是不是跟你表白了”“你俩成了没”之类的追问,可她连点开的力气都没有。
便利店的音响在放老歌,女歌手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後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宁昭咬了口冰淇淋,巧克力的苦味在舌尖漫开,混着眼泪的咸味,像吞下了一整个被雨淋湿的夏天。她想起沈竣舟送她的星星糖,橘子味的,葡萄味的,每一颗都甜得发腻;想起他在物理实验室帮她讲题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想起那张被红笔圈住的银河照片,最亮的那颗星旁边,其实藏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她的名字缩写。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宁昭把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塑料凳上留下圈湿痕。她走出便利店,积水里的倒影歪歪扭扭,像个被揉皱的纸人。
老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雨珠,风一吹就往下掉,砸在她的发顶。书桌上的星图还躺在地上,她忽然不想捡了。有些星星,错过了夏天,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沈竣舟是在暴雨停的那一刻收到“好”字的。
他正蹲在帐篷外收三脚架,望远镜的镜头上还沾着露水。哥哥从帐篷里探出头:“发什麽呆?雨停了赶紧拍日出。”
“没什麽。”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壳,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海浪退了又涨,把沙滩上的脚印冲得干干净净,像谁用橡皮擦掉了所有痕迹。
凌晨五点十七分,太阳从海平面跳出来的瞬间,他按下了快门。橘红色的光把海水染成融化的金箔,最前面的浪花泛着白,像给太阳镶了圈银边。
“拍这个给谁看?”哥哥凑过来,嘴里叼着根火腿肠,“你那个小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沈竣舟把照片设成壁纸,屏幕上的日出和三天前拍的银河正好凑成一对,“同学。”
“同学能让你大半夜爬起来拍星星?”哥哥挑眉,“上次让你帮我拍毕业证照片,你说‘光线不好’,骗谁呢。”
他没说话,蹲在沙滩上画圈。海水漫上来,把沙圈冲成模糊的线,像他没说出口的话。三天前出发时,蔡醒夏在微信里骂他“怂包”,说“宁昭那姑娘跟你一样,话全憋在心里,你不主动谁主动”,当时他拍着胸脯说“肯定说”,结果对着屏幕敲了删删了敲,最後只敢发张银河照片。
“回市区吗?”哥哥收拾着帐篷,“我订了上午九点的票。”
“再等等。”沈竣舟抓起望远镜,镜头对准海平面,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刺眼得厉害。他想起宁昭说净楠区的太阳总被老槐树挡住,夏天要到十点才能晒进窗户,“我去趟便利店。”
高新区的便利店在小区门口,玻璃门擦得锃亮。穿灰色T恤的店员在理货架,货架上的关东煮冒着热气,萝卜和海带在汤里翻滚。沈竣舟拿了瓶冰镇可乐,拉开拉环时气泡溅在手上,凉得他一哆嗦。
“要加热吗?”店员问,指了指旁边的微波炉。
“不用。”他付了钱,靠在窗边的吧台前。玻璃门外的雨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便利店的招牌,红底白字的“OPEN”像块浮在水面的积木。
手机放在吧台上,屏幕亮着,停留在和宁昭的对话框。最後一条消息是她发的“好”,时间显示是凌晨四点零二分。他数着可乐瓶上的水珠,第一滴落在吧台上,晕开个小圆圈,像颗没长大的月亮。
音响里在放钢琴曲,调子很熟,是毕业典礼那天宁昭跳舞的伴奏。他记得她穿着黑色舞裙,链条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膝盖磕在舞台上时,他在後台差点冲出去。後来蔡醒夏说“她为了练这个舞,膝盖青了一大块”,他跑到药店买了盒活血化瘀的药膏,却在她家门口徘徊了半小时,最终还是塞给了蔡醒夏。
“叮铃——”门被推开,风铃响了。进来个穿校服的女生,扎着高马尾,和宁昭一样的发型。她走到冰柜前,拿了盒巧克力冰淇淋,付钱时笑着说“阿姨,今天的雨好大啊”,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沈竣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抓起手机,指尖在输入框里敲:“我在小区便利店,看见个跟你很像的女生。”
敲完又删掉,换成“净楠区的雨停了吗?”,想了想还是删了。最终他什麽也没发,只是把可乐瓶捏得变形,铝皮发出刺耳的响声,像谁在叹气。
店员看了他一眼:“小夥子,没事吧?”
“没事。”他笑了笑,把空瓶扔进垃圾桶。玻璃门倒映着他的影子,白T恤的领口被风吹得翻起来,像只展翅的鸟,却飞不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蔡醒夏发来的:“你跟宁昭说了没?她刚才发朋友圈,拍的是张空巷子,配文‘雨停了’,我怎麽看怎麽不对劲。”
沈竣舟点开宁昭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照片里的净楠区老巷空荡荡的,积水里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条被剪断的项链。没有定位,没有多馀的话,只有三个字:“雨停了。”
他想起她总说净楠区的巷子像迷宫,第一次跟她一起走时,她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得像小鹿,说“左转第三个门是修鞋铺,老板的猫总躺在缝纫机上”。那时他跟在後面,看着她的马尾辫左右晃动,心里想“要是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没说。”他回蔡醒夏,“她说以後不一定常见面。”
“你们俩真是……”蔡醒夏发来个抓狂的表情,“我服了!”
沈竣舟笑了,眼角却有点发涩。他走出便利店,阳光很烈,晒得皮肤发烫。小区里的香樟树还在滴水,水珠落在他的肩膀上,像谁在轻轻拍他的背。
手机响了,是哥哥打来的:“票改签了,十点的,赶紧回来!”
“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擡头看了眼深澜科技大学的方向,天文台的银色圆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颗悬在城市上空的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天文望远镜,镜筒上还沾着大连的沙粒,像谁不小心撒上去的碎钻。手机在掌心渐渐变凉,屏幕暗下去的最後一秒,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却始终没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