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和萧愉竟成了异母兄妹,真荒谬。
祁天成迟迟没有立她当储君,也一定不是因为拗不过守旧的大臣,而是他自己心存疑虑,怀疑她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尽管张贵妃尽其所能偷天换日,但祁无忧从小就有意识,她太强壮了些,一点也不像早産儿。祁兰璧才更像娇生惯养的一国公主。殊不知她只是外饰金玉的野草,当然比不得真正的金枝玉叶。
如今这潜藏多年的秘密水落石出,明晃晃地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许久,张贵妃看着她惝恍的模样,倏忽怪异地笑了一下,瑰丽得令人毛骨悚然。
“傻孩子。”
祁无忧一个激灵。
张贵妃将她拉近,冰冷无骨的手缠在她的腕子上。
“你忘了,当年我让玉娥跑出去找你父皇搬救兵,阖府上下只看见萧广闯进後院,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母亲……?”
“我教过你,他们男人把持着这个世道。不想受制于人,你就只能另辟蹊径,把他们眼中的弱点变成武器。”
对张赋月来说,柔弱是她的利刃,美貌则是一张虎皮。
萧广攻入雍州,残杀知府英浩,四海皆知。在祁天成的宣扬下,萧氏早就以暴虐无道丶荒淫无耻而闻名。但年轻貌美的祁夫人凭一己之力,保全了祁氏上下一百二十口人命丶英浩遗孀母子和全城百姓。
他带兵强占祁氏祖宅,以主人自居,全城亦有目共睹。若说她与萧广清清白白,祁天成不信,天下人不信!
张贵妃只得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她是被迫的。
“你只听你父皇说过萧广是个匹夫,瞧他不起,却不知道他贫贱不移,有情有义。”贵妃思及往事,何曾流露一丝恨意,“谁都不知道,萧广偷了他的奴籍逃跑时,是我给了他一包金锭子,才让他跑到西边平地起家。”
“……莫非您跟萧广,是两情相悦?”
祁无忧不知自己怎麽憋出了这麽几个字。
峰回路转,她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贵妃的面容,试图意会更多秘密。
可是贵妃盈盈一笑,就说到这里。
只有面对皇帝的时候,这位名为赋月的美丽女子,才双眸噙泪,饱含感情。
“我什麽苦和委屈都忍下来了,怎麽会容不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陛下,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我忍受屈辱和噩梦,让世人耻笑,咬牙茍活——这些痛苦都比不上跟你天人永隔。
“所以什麽也不能让我冒险失去你,就连无忧都不能。可若你要我以死明志,我也心甘情愿。就像当年一样……!
“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麽多年来,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从未变过。”
张贵妃像一株柔弱无依的蒲苇跪在清冷的宫殿里。高大的君王站在她面前,竟然跟着潸然泪下。
……
三十年前,他们二人定下终身时,一个是书香门第的窈窕淑女,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几曾何时也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绥和二年十月的变故使祁天成对发妻充满愧疚。不能立她为後,更加重了他的亏欠。于是,最爱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种存在,提醒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失败和无能。
于是他开始回避自己的不堪,将所有热情投向了与她肖似的许明舒——连姓名都如此相像的月中仙子。和少女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他们都年轻的时候。善解人意的许妃令他沉湎于时光倒流,仿佛他有操纵岁月的本领。
可扪心自问,他爱的仍是一个名叫张赋月的女子。即使他无法爱她,他也不能停止爱她,遑论亲手送她去死。
祁无忧目睹母亲和她的丈夫流泪相拥,突然明白了玉娥的深意。
张贵妃只需要茍延残喘的时间。只要见到皇帝,她就能使他回心转意。
或许爱永不遵循法则,不可捉摸,所以才偶尔攻无不克。
即使她仅仅从父母的爱情中看到了折磨和痛苦。
*
夜里,祁无忧与灯烛为伴,坐在案前写了许久的信。
“太子愉兄如晤。”她起了个开头,笔尖一顿。
因萧愉提过他们二人迟迟没有机会相见,她才在鱼雁尺牍中动了狡黠的心思,故意用“如晤”问候。
寒暄上费了些笔墨,她引出正题:“久闻梁有赤玉玫瑰,色如绛焰。玉质坚莹,专为宫室佩琚,光可鉴人。无忧只叹平生不得一见。如若愉兄有心玉成,自当不胜欣喜。无意生受不费之惠,现得一方青紫端溪砚赠与愉兄,望兄笑纳。”
这些年来,萧愉时不时寄送些梁地所有的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连同信札一同送来,殷勤慷慨。祁无忧心知他有意炫耀,全都受之无愧,偶尔才送几件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当作回礼。
这次算她有求于萧愉,行文轻佻恐怕正中他的下怀。祁无忧最後写下“日夕盼复”,将信并那一方砚台,让漱冰连夜送了出去。
当晚,她梦见了梁帝萧广。
高大威猛的男人还是祁天成粗鄙的马夫,被她视为父亲的人踩在脚下。突然,玉娥冒出来,凄惨地叫喊,说萧广才是她爹。
她拼命摇头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