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说:“月亮姥娘亮堂堂,里头养了小猪秧儿。吃豆腐,喝酸浆,吱咯吱咯想它娘。”
我看看那月亮里头,光明一片。看不出来有什麽小猪。只是那光明耀眼的月亮里,有深蓝色的阴影儿,像是一棵树一样。那是桂花树吧。
到了第二天,我穿着我妈妈给我绣的花鞋到大街上玩的时候,总会引来一些女人的围观和夸赞。
“你看大省妈妈手多巧啊!”
“就是的,你看看,给大省绣的大鲤鱼。真俊!”
几个女人说着话儿就把我包围起来了,她们又开始追问我妈妈的下落了。
“大省,恁妈妈给你生了小弟弟了吗?”
她们撅着腚弯着腰,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俺有小弟了。”我说。
“大省,恁妈妈搁哪躲计划啊?”
“俺不知道。”我说。
“恁爸爸带着你一趟趟地去南乡,你不知道吗?”她们说。
“南乡恁麽远,我哪能记得。”我说。
我那时候虽然还小,但是心里有数,我就跟她们打马虎眼,就是不跟她们说实话。小孩子本身也说不出具体的县丶乡这样详细的地址,但是从山东到南乡,这一路经过兰陵丶苍山丶底阁……多少次的往来,我已经耳熟能详。可是,我不能跟她们说,我妈妈也多次叮嘱我不要跟她们说。每次再见到我妈妈,谁谁谁追问我了,我还会一五一十地跟我妈妈说。
婶子大娘们到底是聪明的,知道我不肯说,一个女人就推开她家的黑色的大门,拿出来一个馒头头子递给我。
“大省,你跟我说,恁妈妈到底是搁哪儿躲计划的?”她说。
“嗯,俺爸爸带着我路过兰陵,底阁。後面儿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一面想着怎麽应付她,一面享受着她给我的馒头头子。
“大省这小孩儿精!不肯跟咱说!”那些女人说。
“那可是!都是她妈妈教的!”她们又说。
我干嘛要跟她们说呢。我妈妈在南乡躲计划生育,我跟我爸爸是万万不敢对人说我妈妈的地址的。那时候,山东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抓地多严呢。我最怕听到庄上来“小分队”了。
“小分队来了!小分队来了!”
“还有包车!包车来了!来包车了!”
一听到风声儿,那些家里超生的男男女女就要扶老携幼,举家逃窜。
跟我们家一样因为超生被“通缉”丶罚款的是大翠家。她家也是三个孩子:大翠丶丹丹,大翠弟弟挪挪。“小分队”一来,不光大翠一家要跑,连大翠奶奶丶大翠大爷一家都吓得躲起来。往哪儿躲呢,她们躲到石塱里。庄西头的“石塱”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那里有石头堆,有一个个的大坟头子。听说以前老百姓家躲鬼子,“跑鬼子反”的时候,婆婆会烙块大饼给媳妇揣在怀里,又暖和,又充饥。不知道为什麽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大翠奶奶。躲“小分队”的时候,她也会烙一个大饼带上吧。
其实“小分队”到底长得什麽样,我也没有见过。只是从大人的惊恐里,我觉得他们是一群特别可怕的人。“小分队”进村,大队书记也要好生接待他们。据说有个村里的大队书记很聪明,他热情丶友好地接待了“小分队”,啤酒丶汽水丶花生米,统统拿来孝敬“老总”们,他热情地招呼“老总”们吃着丶喝着丶吹着,给那些“超生”的乡亲们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小分队”进村,主抓的是那些应该结扎但是没有结扎的妇女,还有应该交超生费,但是交不起,拖欠着的家庭。这些家庭往往是女人跑了,男人留在家里,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地里的庄稼还要收割,每年的公粮还要上缴。既然女人不在,男人就要去接受“审问”。轻则被辱骂,重则被拳打脚踢,“严刑逼供”。听说大翠爸爸就被抓去打过。我爸爸因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战海大叔也不忍心打他。此外,文利大爷那时候是庄上的干部,他跟我爸爸处地好,护着我爸爸,经常在战海大叔跟前替我爸爸说话。因此,我爸爸虽然也是频繁地被大队书记叫过去“审问”,但是好像没有挨过打。
那时候,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想骂谁骂谁,想揍谁揍谁,打了白打,揍了白揍。为了躲计划生育,有的举家逃窜,不见踪影。“小分队”来了不见人,就用挖掘机把他们家的房子给挖塌了。我家因为超生,被罚款四千块钱。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里“万元户”都很少的时候,四千块钱对一个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巨款,何况我家还有三个孩子要吃饭。
“小分队”来抓人,要钱,这对童年的我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梦魇。有时候看见村头有个“包车”,我就开始心虚丶心惊胆战,害怕自己被抓了去。害怕他们哪一天把我妈妈给抓了去。
有一回,我爸爸自己去了南乡,没有带我。
我妈妈就跟他说:“我夜里梦到一只老鼠,被人扒了皮,血红淋拉的。大省没事儿吧?”
我爸爸说:“大省没事儿。就是脸上起了一脸疙瘩子,血红淋拉的。”
我妈妈说:“你看看,我做梦可灵了。我就说大省有事儿吧。我听人说吃□□肉能治脸上的疙瘩子,你回去买点□□肉给她吃。”
我爸爸说:“大省不听话,一到夏天就赤着脚丫子。她脸上的那些疙瘩都是火气。”
我妈妈说:“□□皮上的那些白水,是□□的‘蟾酥’,‘蟾酥’有毒。□□肉去火消毒的。回你买了□□肉,让恁娘弄给大省吃哈。”
我爸爸说:“集上没有□□肉,我看看有青蛙肉吗。”
我妈妈说:“青蛙肉也行。那你就给她买青蛙肉。”
等我爸爸回到山东以後,果然买了很多青蛙肉,一串串的,交给我奶奶。我奶奶先是炒给我吃,她炒地黑黑的,很好吃。後来又煮,煮的也好吃。我爸爸买给我吃的东西,我三叔明面儿上是不吃的。但我怀疑他会偷吃,我怀疑我奶奶很可能跟我三叔串通作弊。
有一次,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我三叔跑到他的屋里间,拿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在他自己嘴里吃着。
“你吃的什麽?”我仗着自己是个小孩儿子,壮着胆子问我三叔。
“辣椒子!红辣椒子!”我三叔说!
“不是的,是红枣!”我说。
“就是辣椒子!”我三叔说,“你看!”三叔把那只藏着的手伸出来给我看,他的手还是攥着的,手心儿里露出来一点点红。
“就是红枣!给我一个!”我说。
我奶奶笑笑,吃她的饭,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进一步去抢他的。在这个家,我能安稳地待在这儿,已经是奶奶和三叔看在我爷爷的面儿上,给我的很大的恩典了。此外,我哪里还敢造次呢。只是,那次,我始终也不知道我三叔手里拿的到底是啥。但是,绝对不是辣椒子。这个我是可以肯定的。否则,他不会那麽藏着掖着,不给我。我三叔有什麽好吃的,我奶奶也不会跟我说的。毕竟,她疼三叔是远远胜过我的。
等我跟着爸爸又到小鲁村的时候,我妈妈又撺掇着我爸爸跟她一起去捉癞蛤蟆。那天,我们一家子难得一起出游了。我们一起来到小鲁村的灌溉站那里,那里的蓄水池子已经快干了,里头有很多癞蛤蟆。我爸爸带着从人家那儿借来的网,抓上来很多癞蛤蟆,一个个,巴掌那麽大,在灌溉站那儿的水池子上头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