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起蒜的时候,我弟弟才几个月大,小小的,躺在我妈妈怀里。老杜奶奶家起蒜了,一家子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妈妈不去帮忙吧,不好意思,去帮忙吧,怀里的孩子又没有人照顾。
可是,我们毕竟是住在人家家里。我妈妈想一想,就狠下心,放下我弟弟,硬着头皮去帮老杜奶奶家挖蒜。我弟弟一个人睡在小屋里,我妈妈拿着小铲子帮老杜家挖蒜,心里也是记挂着我弟弟。等她干完活儿回家,老远儿就听见我弟弟的哭喊。一个小娃娃,妈妈不在身边,他太害怕,哭地太久了,他哭地已经变了声儿了。
“啊哼哼哼哼!啊哼哼哼哼!”我弟弟躺在小床上哭个不停。
我妈妈赶紧抱起我弟弟,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嗷!鸿雁啊!妈妈回来了!乖孩子!拜哭了!嗷嗷!”
老杜爷爷就在屋外溜达,也不去跟我妈妈说一下。
好在我们都在长大。襁褓里的弟弟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爸爸去南乡看弟弟了。
爸爸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弯把儿的大金鹿的洋车子,那是最老式的洋车子了。从山东到南乡小鲁村,有一百多里地,骑车要骑整整一天。
我爸爸一大早带着我,再带上一筐子大山芋去兰陵集上卖。吃早饭的时候,他买一份热豆腐,蘸上红辣椒,笑呵呵地看着我吃。我吃完以後,就坐在爸爸自行车前头,跟着爸爸从兰陵丶底阁,出了山东,再到南乡小鲁村,一路上见了不少风景。
我去了南乡,就抱起弟弟,围着葛梅的新房子转着圈儿跑,我妈妈又开心又担心地跟着看着丶喊着:“大省!你跑慢点儿哈!别摔着恁小弟!”
那时候还没有妹妹,弟弟也很小。有一次,爸爸妈妈忙着做饭,我在天井里玩。忽然,我听见妈妈说:“家军你看,鸿雁在吃屎来!”我们一看,我弟弟正一手扶着桌子站着,一手抓自己刚拉的稀屎吃。
我爸爸回山东的时候,天还是黑咕隆咚的,他推着他的洋车子出发了。洋车子後架子上,是两化肥袋子我妈妈给他准备带回家的粮食。印象中,我爸爸很少从山东给我妈妈带过粮食,倒是我妈妈,把她捡来的粮食,都给我爸爸留着。
常常是爸爸前脚走了,我妈妈才发现他有什麽东西忘了带,或是她有什麽话忘记了交代他。她就驮着我弟弟,一声声喊着我爸爸的名字,在黑夜里追过去,寻过去。我妈妈本来就是个大嗓子,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声音是那麽响,那麽亮,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家军啊!家军!家军——”
我一个人躺在铺上,在迷迷糊糊中听着她的声音,心里也跟着焦灼起来。油灯泛着黄黄的光晕,那光晕越来越大,大的仿佛可以笼罩下我们的小屋。我的耳朵里飘过“嗡嗡”的黑夜的声音,那声音无休止,仿佛我是置身在宇宙里头。我一点点熬着,等妈妈回来。
屋外,不远处,谁家的狗“汪汪”地,一阵一阵的狂叫着,我的心跟着一阵阵地跌落丶蜷缩。爸爸在哪里,妈妈在哪里?那一声声的夜半的狗叫,让我的心一点点走失,百爪舞挠。
暗夜里,妈妈背着弟弟追着丶喊着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了,我妈妈能追地上他吗?我真为我妈妈担心啊。我在屋里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知道她正背着我弟弟朝大堰赶去。暗夜里,她在追我爸爸。我妈妈能追得上我爸爸吗?她一定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说,她可一定要追上他啊。
好在,每次妈妈都能追地上爸爸。
“恁爸爸都走到大堰上了!”妈妈回来跟我说。几乎是每次,我妈妈都要追我爸爸。她为什麽不事先把话都跟我爸爸说了呢?她为什麽非要这样在黑夜里追着他喊呢?
有一次,爸爸来南乡的时候,要去港口干活儿,给人家的大船装炭,妈妈让他把我也带上。爸爸带着我来到港口边儿上,就去干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运河边上玩。不,不是玩,是纯粹地站着丶转悠着等他。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爸好端端地从高高地坡岸上走下去了,然後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人家大船主的孩子从容地走在长长的甲板上,从这头走到那头。我也想去甲板上走走,但是我每次走上几步,就得退回来,我不敢再往前走。甲板又窄又长,站上去摇摇晃晃,脚下的运河水,不声不响。
我爸爸去哪儿装炭去了,我不知道。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在港口边沿着运河走。运河边上停泊着一排大船,另一边,没有多少大船的岸边,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煤炭。轻轻动一下,煤炭粒子从小小的尖顶上“哗啦啦”地往下淌。我看着这些黑沙似的煤炭,在静寂的运河边盼着爸爸出现。运河有开阔的河面,我仿佛掉进了运河一样的白天。
不知道是为了怕我饿还是为了哄我,爸爸给我带了一袋子点心,那点心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面果子,像猫屎橛子似的,我妈妈就把它叫作“猫屎橛子”。我拿着那袋点心,一个人在港口边瞎转。运河里静止的大船上,一个女人进进出出,她在晾衣裳。她的身後,是她家的船舱。她的船舱里一定很温暖吧,她的船舱里一定有很多包“猫屎橛子吧”,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我时不时地看着运河,看高高低低的岸边偶尔冒出头儿来的,穿着打扮跟我爸爸相仿的劳力,那些劳力给茫然中的我带来多少惊喜和误会。
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妈妈想念爸爸,跟着爸爸想念妈妈。我最幸福的事,是跟着爸爸的洋车子去南乡看我妈妈。最痛苦的事,是我要跟爸爸回山东老家。
我跟着爸爸回山东的那天早上,我妈妈给我穿上了她给我新绣的花鞋。那时候,很多妇女会“插花鞋”。人家给女孩绣花鞋上绣的是牡丹,兰花,鸡丶狗丶白菜——“鸡吃白菜狗撵鸡,小孩活到八十一”。我妈妈自创了一种针法,给我的花鞋前头绣了两条大鲤鱼。绣花鞋上绣鲤鱼非常罕见:片片鱼鳞高低起伏,凹凸不平,有棱有角,不知道妈妈是怎样“轻拢慢拈抹复挑”,才把鱼儿绣地如此惟妙惟肖。
我爸爸把他的洋车子推到门口儿,我们该走了。
妈妈把板油炼的猪油渣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头,挂在我爸爸的车把上:“大省饿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了。”
我爸爸戴上他的墨色眼镜开始赶路了。这个眼镜,他去石塱里起石头的时候也戴着,可以用来保护他的眼睛,不被飞起来的石头渣子崩着。不过,他的眼睛好像在起石头的时候给石头渣子崩着了,所以,他的眼睛有些怕光,所以,他还是戴上那副眼镜。
爸爸带着我,穿过遍布朝阳的金光的小路,早雾渐渐散去,路两旁的枝枝叶叶上,有蜘蛛结的网,蜘蛛网上挂着晶莹的小水珠。这样的小路,我跟我妈妈和我弟弟一起也走过很多次。这时候,我们距离我妈妈跟我弟弟还不是很远,仿佛我朝南转身儿一声叫喊,我妈妈还能听得见。我很想我妈妈,很想我弟弟。我不停地抹眼泪,又怕被爸爸知道,于是我装作好像被蜘蛛网迷了眼睛的样子。
“恁多蜘蛛网的。”我说。
我爸爸估计也知道我是在哭吧,他不吭声,也不问我。
爸爸的洋车子,前头大梁上带着我,後头车架子上一边一个化肥袋子,里头是塞地满满登登的粮食。遇到交警查车牌了,我爸爸赶紧靠近路边停下来,两腿蹬歪着,挣扎着要下车。
遇上好心的交警,人家就会和善地对我爸爸说:“别下车了,赶紧走吧,有小孩儿呢!”
“谢谢同志!”我爸爸笑着客客气气地说。他收回去他想要迈下来的大腿,就又带着我继续赶路了。
我坐在我爸爸的洋车子大梁上。我爸爸带着我,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路上要尿尿了,我爸爸就把我放下来,让我在路边尿尿。我因为坐地太久,脚都麻了。两只脚像是穿了麻麻的高底儿的靴子,根本挪不动。
人家小孩儿坐大人的洋车子,车大梁上都放个小板凳儿,我家没有。我爸爸带着我去南乡的时候,有没有向别人借过,我也不太记得了。
半路上,人家的电焊铺里,有人拿着面具在悍东西,电焊的光芒特别刺眼,我爸爸就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恰巧碰上大街上逢集,我爸爸就带着我到卖汽水的摊子前,给我买一杯汽水喝。那种橘黄色的汽水装在一个大大的透明的塑料箱子里,像是一个循环的瀑布一样,从箱子上头倾泻下来,再流回到箱子上头去。我从小就爱喝汽水儿,这样流动的汽水,真是看一眼就想喝。
“多少钱一杯啊?”我爸爸问人家。
“两毛钱。”卖汽水的男人说。
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杯,看着我喝完,问我:“还喝吧?”
我说:“喝!”
卖汽水的男人趁机鼓动我说:“哟,这个小丫头还怪厉害来!真能喝!”
我就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我爸爸没有阻拦我,他温和地看着我喝。他自己一口都没喝。
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够好,我也知道我爸爸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不够好。我现在想想,他对我好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报答我妈妈吧。毕竟,我妈妈一个人在南乡给他生养了孩子。又或许,我妈妈独自在南乡给我爸爸生养了孩子,也是为了报答他。
我爸爸带着我走上了一条大柏油路。前头,柏油路分了叉。一个男人不知道该怎麽走了。他骑着洋车子赶上来,用普通话问我爸爸说:“同志,去青岛怎麽走啊?”我爸爸说:“往左拐。”“谢谢!”那个人说着,骑到了我们的前头。
印象中,爸爸是一个温和的君子。别人遇到他,因为他的温和,也自然对他温和了很多。爸爸的眼睛是单眼皮,像温顺的老马的眼睛,眼珠里流露出温和安静的神情。爸爸的脸庞也是舒展的干净的,像马儿的面庞。爸爸经常穿着绿色的或是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爸爸通身都是温和的沉静的。
我妈妈不一样。我妈妈的眼睛是有神的敏锐的,是永远不会迟钝的,是易反抗易反击的。我妈妈的两颊和鼻头是像山一样挺立的,是刚强的,是锋芒毕露的,也是极易招人挑衅,极易反击的。我妈妈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像崖壁,沧桑又坚毅。
等我到了山东,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奶奶说:“奶奶,咱晚上吃鱼吧!”
“哪有鱼啊?”久未见荤腥的奶奶惊奇地说。
“在我的花鞋上呢!”我看着我脚上的花鞋说。
“哦。恁妈妈给你插的花鞋。”我奶奶又不吭声儿了,我的玩笑话带给她不少失望吧。
晚上,我跟爷爷奶奶坐在天井里说话。黑沉沉的天空里,月亮亮堂堂地升起来了。奶奶说:“月亮里头有桂花树丶还有一头小猪,是月亮姥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