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雷打不动地回家吃早饭。但是晌午这一顿,有的人嫌路远,就自己带饭。我带的饭就是一个煎饼。我一般都是从我奶奶家带饭。我奶奶早上炒个红萝卜条子丶大白菜什麽的,我就用煎饼卷上一点。往咯吱窝里一夹就带走了。要是家里没有炒菜,那就卷上一条咸菜缨子,或是几筷子脆疙瘩丝子。如果还是嘴馋,觉得没有营养,又得到了我爷爷的允许,那就到荤油罐子那里,摸着挖油的勺子,在油罐子里挖上一勺子荤油,抹在煎饼里。一抹浓稠的荤油,白白的,跟蜂蜜似的,再配上老咸菜,味道真是好极了。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因为那罐子荤油是留着炒菜吃的。我每天这样抹上一勺,我爷爷哪里能够允许呢。
“不能带荤油了!这样吃哪行!”我爷爷愤然说道。我听了我爷爷的话,下次再也不敢往煎饼里抹荤油了。
那时候,能带个煎饼在学校里吃午饭,中午不用回家,对我来说,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了。我把带来的煎饼放在桌洞里。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师走了,该回家的同学也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中午不回家的。大家把自己带的煎饼从桌洞里拿出来,开始抱着煎饼吃午饭。边吃边玩。
我们在学校的午饭时光本来是很平静的。後来,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变得动荡不安,惊心动魄起来。
来的这个人叫宋大秀,家住荆堂东边儿的牧羊沟。按照辈分,我还应该跟她叫姑奶奶。宋大秀之前不在我们班,一直在她姥姥家上学。因为她是她家第二个姑娘,她的父母为了追生儿子,把她送到姥姥家。等她弟弟都七八岁了,才把她接回来上学。
她成绩不错,生性又比较泼辣,胆子也大,班主任牛老师就让她当了班长。她个头偏瘦小,管起人来像模像样,说吼就吼,说叫就叫,再加上她是由班主任牛老师亲自任命的,我们对她更加忌惮了。
宋大秀平时还好,就是到了中午,我们都把自己的煎饼拿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她跟她弟弟就开始来抢我们手里的煎饼了。哪怕你已经啃了半截了,她们说抢就抢。她和她弟弟中午都不带饭,就靠抢别人的煎饼吃。所以她们追得格外起劲。
她们两个双手扶着课桌,两腿一擡,一跃而起,在教室里窜过来窜过去,像是训练有素的飞贼,很多人的煎饼都被她们抢过。因为她们是姊妹俩,还可以互相配合。宋大秀在後头追,她弟弟就在前头堵。姐姐追不上,弟弟就拿个长长的板凳横在人家前头。人家被长板凳堵住了,他们两个就一拥而上,把人家的煎饼抢去了。她们抢到了就当做自己的吃,被抢的那个也不生气,也不哭,反而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喘气一边笑。
我也害怕她们抢我的煎饼。我看着她们追来的身影,也绕着教室跑。不知道他们是忌惮我成绩还可以呢,还是看我同样姓宋呢,还是同情我家庭贫困呢,反正,他们对我总是手下留情,从来没有抢过我的煎饼。
宋大秀姐弟俩抢人家煎饼的事,根本没有人告诉老师。因为宋大秀是班长,牛老师也不会凶宋大秀。
班主任牛老师经常在我们写作业的时候,到我们跟前,他有时候会摸摸我的脊梁骨,感慨地说:“你看看,这丫头多瘦啊,肋巴骨一根儿一根儿的。”我们那时候不懂事,还以为他老人家是在关心我们。所以根本不知道羞耻,更不会反抗。我亲眼看见,牛老师也摸过宋大秀的脊梁骨。我想,这是他喜欢的人才有的待遇吧。
有一天,牛老师端着厚厚的一本书走进教室,上课以後,他就给我们读《白蛇传》。
牛老师问我们:“你们谁知道《白蛇传》吗?”
他们都摇头。我说:“我知道《白蛇传》,俺妈妈给我讲过,白素贞。”
“还是宋大省聪明!”牛老师夸赞我说,“我给恁读读这本儿《白蛇传》。”
牛老师捧着《白蛇传》读给我们听。
“传说南宋绍兴年间,有一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美丽女子叫白素贞。”
估计牛老师自己也看得入了迷。他两眼埋在书页里,埋着头,给我们读着,我们也听地入了迷。
下课了,我们围着牛老师的讲台跑来跑去。牛老师的厚厚的书,就放在井台的桌子上。我们谁都不敢动那本书,只有宋大秀敢,她捧着牛老师的书,学着他的样子读。
我问她:“宋大秀,这些字,你都认得吧?”
她说:“我哪儿认识恁麽多字!”
我说:“牛老师全都认识。你说牛老师厉害吧?”
哪知道宋大秀不耐烦地说:“他厉害个屁!他老摸别人脊梁骨!”
我回家跟我妈妈一说。我妈妈就问我:“牛老师摸过你吗?”
我说:“摸过。他摸了我的脊梁骨。”
我妈妈说:“以後他再摸你的话,你就说痒痒,不要让他摸。母子之间无话不谈。你以後有什麽事儿都要跟妈说。”这以後我就记住了。这以後,牛老师再也没有摸过我。
牛老师爱让宋大秀领头带我们读书。
宋大秀一起头领读的时候就爱拉长腔:“读——书——”
牛老师不高兴了:“不要拉长腔!宋大省,你来领读!”
我就接着领读:“读书!写字!”
同学们跟着读:“读书!写字!”
是的,我从小就不会拉长腔儿,我从小就很英武。
打雷了,下雨了,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谁开着一辆拖拉机从白山经过。青色的白色的云头,像是一匹匹狮子,昂首挺胸地向前移动着。
我很害怕打雷。我妈妈说,打雷是劈那些妖魔鬼怪的。有的妖魔鬼怪也精。龙来劈它了,它就躲到人家家里去,只要躲过了这个时辰,龙就不再劈它了。
说是有一户人家,下雨的时候,他看到自家窗户上,站着一个毛人子。他吓得不敢吭声儿。只听见外头劈雷和闪的,那个龙在天井里急地团团转。龙要来抓毛人子了。那个毛人子就站在这户人家的窗户上,手里拿着人家女人的月经带儿,龙一来,它就把月经带儿朝着龙一甩。龙怕脏东西,不敢靠近,就抓不到它。等雷过去了,那个毛人子才离开。我妈妈说这话儿的时候,我听得出神,又觉得害怕,不自觉地往我家窗户上看。看看有没有毛人子。心里想着毛人子是什麽样子的。
我妈妈说,毛人子躲雷的时候,人看见了,不要吭声儿。有一个员外,打雷下雨的时候,坐在客厅里,跟朋友拉呱。一个响雷“咔嚓”劈下来,一个毛人子扑进来,躲到员外腿边的桌子底下。它是借员外的福气来护佑它呢。员外看见了,也不管它,就当没看见,还是跟平常一样,跟朋友说话。毛人子躲在员外桌子底下,龙进不来,伤不了它,过了时辰,雷声过去了。那毛人子也就离开了,并没有伤人。
妈妈说,雷公会惩罚做坏事的人。有一个小男孩,他很调皮,净干坏事。他爹在地里干活儿,他娘把糊豆放在罐子里,让他提着去给他爹送饭。一路上,他边走,边吹着口哨,用手里的小鞭子抽着路边的荞麦。他一路走,一路抽。半路上,他想放屁了,就打开装着糊豆的小罐子,褪下裤子,朝着罐子里放了一个屁。
等他到了地里,他爹干活又累又饿,就把那罐子糊豆一口气都给喝了。小男孩继续抽着荞麦回家,半路上,霹雷和闪的,把这个小男孩给劈死了。他娘心疼儿子,放声痛哭。
他爹回来掀开他背上的小褂儿一看,跟他娘说:“你不要哭了。老天劈死他是应该的。他净干坏事。你看看他的後脊梁骨上写的什麽。”他的娘上前一看,原来那个小男孩脊梁骨上是雷公写下的字:“鞭抽荞麦一百亩,屁打糊豆一罐子。”
那时候,我觉得大人拉的呱儿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想想,这个故事也太狠了点儿。一个孩子朝他爹的糊豆罐子里放了个屁,在很多家庭还是被允许的,顶多拿来教训一下,小孩子嘛,只当是个笑话。哪里就得给劈死呢。所以这很多的故事,都是大人编了来吓唬小孩的。
这个故事,奶奶也知道,奶奶还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妇女,不孝敬瞎眼的婆婆,整天虐待婆婆,给婆婆吃沾了鸡屎的馒头。这一天,天上打雷,雷公电母要劈死她。雷声轰鸣,围着她直转。她害怕极了,急中生智,背上婆婆,在院子里念叨:“天上下雨地上满,俺背着婆婆凉凉汗。”雷公电母见她背着年迈的婆婆,投鼠忌器,不好劈死她,她竟然躲过了一劫。这以後,这个儿媳妇痛改前非,开始孝敬公婆。
你看,这个故事,也是婆婆拿来训诫媳妇,为自己服务的。
我听了奶奶的故事,很害怕自己干了什麽缺德的事,会受到雷公的惩罚,每次打雷,我都赶紧躲到屋里去。奶奶倒是不害怕,有时候光打雷不下雨,她就搬个板凳在天井里凉快,让我也出来凉快。我还是害怕,就把板凳搬到奶奶身边,紧挨着奶奶坐。这样雷公看在奶奶的份儿上,就不会用雷劈我了。
雨水滑过屋檐上的麦草“哗哗”往下淌,在门槛前激起一道深深的水溜子。水滴石穿。爷爷屋门前的那块石板真的被雨水给滴地坑坑洼洼的了。水溜子上,漂起了一串快乐的小铃铛。那铃铛其实是雨水激起的水泡,可是,它怎麽那麽漂亮。它全身都是透明的。下头有鼓鼓的底座儿,上头有鼓鼓的盖儿,那盖儿的中间还有一圈腰带。
下雨了,没来得及进窝的芦花鸡,顶着淋湿的羽毛,在天井里走来走去。爷爷披着蓑衣,戴上席甲子,也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他先检查一下鸡窝门,再给柴禾垛盖上雨纸,给雨纸四个角儿坠上砖头瓦块。爷爷的蓑衣,是他搜集了蓑衣草自己编的。这种蓑衣草长在河滩水边,开着细密的小花,纤纤独立,亭亭净植,绿油油,光灿灿。爷爷割下来带回家,晒干了,变地红黄了,就开始编蓑衣。先拧一道儿粗绳儿当脖子领儿,以此为纲领,拿一根根蓑衣草铺展开去,就成了一领光鲜夺目的蓑衣。披在身上,沉甸甸的,里头光滑温暖,外头锋芒毕露。
家东,我放学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全庄上的雨水仿佛都汇聚到了这里,形成一条没到膝盖的小河,带着冲刷来的死鸡烂猫和黄泥,“哗啦啦”顺流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