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
1。换换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题法老爷爷——一个远房的耄耋老人,拿了一刀火纸来祭奠我爸爸,这是对我爸爸忠厚老实人品的高度认可。本以为我家从此与老人家再无交集。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题法老爷爷再次来到我们门可罗雀的家。那是因为可典爷爷。
家军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了南乡,小鲁村的人都知道了。可典爷爷闻听噩耗,不远百里,坐车辗转前来。可典爷爷年纪大了,他裹着军大衣,还是咳嗽不断。我妈妈自然要炒菜招待,请人相陪,喝酒谈天。我妈妈嫌我爷爷不会说话,就请了题法老爷爷来作陪。
我放学回到家,看见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在吃饭。两盘子菜就放在我家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一盘红红的干辣椒子煎黄黄的鸡蛋,一盘切地方方的白白的猪肉。我家没有酱油醋,我妈也不大会炒菜。
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喝酒。席间,说起我爸妈在南乡的时候,可典爷爷多有照顾。题法老爷爷双手抱拳,一次次沉沉稳稳丶深情款款地,向可典爷爷鞠躬道情,嘴里说着“蒙情不尽!”这种接待贵宾的事儿,也是多亏了题法儿老爷爷来。要是请我爷爷来,他估计喝上几盅小酒,就忘乎所以,开始又唱又念丶又哭又笑,喝倒喝晕,不省人事了。
我家请人吃完饭,剩的几片肉,我妈妈挑了几块儿给我们小孩子吃,再挑了几块子,让我们端着送给我爷爷,她自己一口舍不得吃。
我们端着盘子到了我爷爷家。
我爷爷看了看盘子,瞌醒着脸说:“恁妈把人吃剩下的给我了,都没有几块肉了。”
我们回到家,把我爷爷的话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这个老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猪肉还是恁题法老爷爷出钱买的。咱家哪买得起肉啊?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端给他吃,他还不满足。早知道这样,我连剩菜都不让恁姊妹仨端给他。”
我说:“俺爷爷肯定生气了。你没让他陪着俺可典爷爷一块儿大吃二喝。”
我妈妈说:“恁可典爷爷共总来一回,哪能让恁爷爷来陪啊。恁爷爷是个酒鬼。喝上两盅子酒,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恁题法老爷爷多有人样。”
张庄的表大爷又找了一个新大娘,小日子过得乐乐呵呵。
有一天,我放学以後,我爷爷笑笑地跟我说:“今天,张庄的恁表大爷,带着恁新大娘来了。跟我说说话儿又走了。恁新大娘还喊我姑夫。恁表大爷嘴歪了,吊邪风,没看好。”
我当时不知道表大爷为什麽带着他的新老伴儿来我爷爷家。不过,我那时候就知道,大概是旧大娘去的早,新大娘来的巧,表大爷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新大娘四处巡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我爷爷大门口儿。至于为什麽就到了我爷爷家呢,大概是因为在张庄,一个鳏夫新丧不久,又新娶了已老徐娘,毕竟不够冠冕堂皇,所以就跑到我爷爷家来炫耀了。
毕竟我爷爷的老伴儿跑了。毕竟我爷爷不是什麽工人。所以,我爷爷面对表大爷的成双入队,也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後来,庄上来了丽娜和她的妹妹换换。丽娜本不是我们荆堂的人,她跟她妹妹换换丶弟弟阳阳,都不是荆堂的。她们家离我们这里并不近,她爸爸原来是工人,因病去世了。她的继父跟她爸爸是工友,人家就把她妈妈介绍给了她的继父。
她妈妈来我们荆堂,跟她继父结婚的那天,我去看了。她妈妈是一个很洋气很漂亮的女人,不怎麽说话。那天,只有丽娜的妈妈一个人来了,丽娜她们没有来。丽娜的继父已经快四十了,人长得白净秀气,因为他早年丧父,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弟兄两个,娶不起媳妇儿,把婚姻给耽误了。
她们结婚不久,丽娜她们姐弟三个就来到了我们庄。我跟她们一碰面儿,就成了很好的玩伴儿。她们是姐弟三个,我们也是姐弟三个。丽娜是老大,她是单眼皮,皮肤不是很白,有一些小麦色,显得文静又洋气。据说,战海大叔看她漂亮,要跟她家定个娃娃亲。老二是换换,有着红彤彤的脸蛋儿,显得机灵可爱,老三是阳阳,不怎麽说话。我们白天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一起玩耍。丽娜她们姐妹穿的衣裳都很好看,是她大姨家给的。她们踢毽子的动作也很好看,我都喜欢。我们一起玩,没有什麽冲突,她们姐妹也不耍什麽鬼心眼儿。
丽娜爱唱歌,我跟着她学了好几首歌。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给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爷爷是个老红军呀!”
“你看那边有一朵,小小花蝴蝶,我轻轻地走过去,弯腰捉住它。为什麽蝴蝶不说话,为什麽蝴蝶不说话,原来它是一朵小小的蝴蝶花。”
“小金鱼呢,眼睛大呢,游来游去不说话呀。看见一只小鱼虫,噢一口吃掉它,欢欢喜喜抿住了小嘴巴。”
“公鸡母鸡会唱歌,鸡蛋鸭蛋是宝宝。咕哒咕哒咕咕哒!”
那时候,晚上放《新白娘子传奇》。我吃过晚饭就先到她们家等她们,等她们吃完饭了,再一起到她家後头的东善大爷爷家里,去看电视。我们来到东善家里,跟他和大奶奶打个招呼,就坐下来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放到很晚,等到电视结束,我们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丽娜她们家很近,就在东善大爷爷家前头,她们回家方便。而我,还要穿过人们在那举行“路祭”的庄里。我一个走在庄里的大街上,想想电视里的黑白无常,心里真是毛毛的。可白娘子是那样温婉可亲,小青是那样可爱动人,又让人心里暖暖的。我们晚上看电视,白天上学一路谈论着,盼望着晚上赶紧再去接着看。
学校里,同学们也在议论着《新白娘子传奇》。我不知道在哪里得到的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画。我把那些贴画一张张地贴在我的书上,我看着白娘子和小青,仿佛她们就在我身边一样。
“我可喜欢白娘子了。”我说。
“白娘子是赵雅芝扮演的。”张益华黑黑的站在我的面前说。她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
“白娘子唱歌也好听。”我说。
“赵雅芝是舞台歌手。”张益华说。
我第一次知道“舞台歌手”这个词,更觉得张益华见多识广了。
“张益华的妈妈也是舞台歌手。她妈妈跟着喇叭匠子唱唱儿。”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说。
我对张益华更加佩服了。
有一次,看完电视回家,我就跟丽娜丶换换各自回家睡觉。我回到爷爷家睡着了,昏睡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半睡半醒,以为是在做梦,可是醒醒困儿,定定心神,居然真的是丽娜的妈妈在大门外叫我呢。
她问地很急,声音很大:“大省,换换到恁家来了吗?”
我来不及起床,隔着窗户就急忙回话。我拉长声音说:“没有!”
丽娜的妈妈哭着说:“换换没回家。换换找不到了!我到东头儿大井里去找找去。换换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心里很难过也很着急,可是我又能怎麽办,深更半夜,我一个小女孩也是害怕。晚上看电视看得太困了,我一边难过,一边又癔癔症症地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想着我的像青儿一样可亲可爱的小夥伴,神经质地大喊一声:“换换——”
第二天上学,看到换换,她被找到了,她又安然无恙地跟我们一起上学去了。原来,她看完电视太困了,从东善大爷爷家出来,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个麦瓤垛,她就拱到麦瓤垛里睡着了。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夥伴,我越发喜欢她丶珍惜她。
有一回,在丽娜家前头,在大虎子家的屋後头,吕二的儿子丶小娟的弟弟,跟丽娜打起来了。丽娜当然打不过他。他把丽娜推倒,骑在她的身上:“唯唯!”他笑着,鼻子上挂着鼻涕,嘴里发出他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声音。当时,丽娜躺在地上,在他的屁股底下挣扎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干看着,一时不知怎麽救援。最後,还是丽娜挣扎着站了起来。吕二的儿子比吕二白一点,眼睛比他大一点。吕二的儿子是个让人恶心的流氓。我在心里记下了。
後来,丽娜的妈妈又给丽娜的继父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字叫赛赛。
丽娜的妈妈长得很洋气,皮肤也白,也会打扮。一个出生不久的小赛赛,抱在她怀里。她还是头发干净整齐,脸上涂地粉白,很洋气,像个城里人,不像庄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有一次,我去她家玩,她抱着孩子,她们後院大源的爸爸刘二恰好也去她家。刘二嬉皮笑脸的对她说:“腚帮子每天都抹地煞白!”她笑嘻嘻的,没有言语。
过些日子,丽娜的爸爸回家了,他一边切着一大把儿老豆橛子,一边嗔怒地数落着她:“在家里跟修仙似的!”她抱着孩子靠着门框坐着,边哭边回应几句,说着自己的委屈。
丽娜的妈妈年轻丧夫,拖着三个孩子,跟我妈妈很像,丽娜的爸爸斯文白净,老实忠厚,跟我爸爸很像。不同的是,丽娜的爸爸上班,家里比我家里像样儿的多。她们家里是崭新的瓦房。我喜欢去她们家里玩。丽娜爱在大锅里倒些油,然後倒些面糊糊,煎面饼子吃。这些也像是我家爱做的事。
丽娜的奶奶也是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成家,她和小儿子一起过。她很能干,推装地沉沉的小推车,挑重重的担子,干起体力活儿顶个男人。但是她的小儿子,祥,却是个好吃懒做不成器的。为此,我们常听到她对小儿子的打骂声。她的声音很粗,哑哑的,粗粗的,像个老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