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百年以後,我给你上坟!”我说。
“俺要恁给俺上什麽坟的?”我妈妈嫌弃地说,“俺有恁弟弟!上坟都是男孩儿!女孩儿上什麽坟的!女孩儿给父母老的烧完周年纸,这辈子就不能去娘家坟上了。女孩儿是人家的人!女孩儿外向,死了外葬。女孩儿光发婆家,不发娘家。”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很悲愤,就跟我妈妈说:“我没资格给你上坟!你什麽都指望鸿雁。等你以後养老你也指望鸿雁吧!你不要指望我了!”
我妈妈说:“你不给我养老就不给我养老哎!恁谁不给我养老我都不怕!我老了我就买瓶敌敌畏,我等我不能动的那天,我就喝药死了。我哪死喂哪儿的狗。”
我弟弟听了我跟我妈妈的对话,他大概是害怕了。他到屋里去,拿了一张纸,写了写,把那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头写的是:
“养老合同:给父母养老是每个孩子的义务。姊妹三个要一起承担。鸿雁,承担百分之五十。宋大省,承担百分之四十。笑笑,承担百分之十。”
我看了看我弟弟的养老合同,不屑地笑了笑。
我跟他说:“你写这个,说明你害怕了。我才不怕给咱妈养老。到时候,我一个人给咱妈养老我也养得起。”
下午,我弟弟不见了。我家的自行车也不见了。我弟弟呢?我着急地找我弟弟。
“鸿雁不见了。”我跟我妈妈说。
“他可能去山东了。”我妈妈说,“你别跟人说。他经常偷偷地跑回山东。”
“我现在都不去山东了。咱家没钱。我回去干什麽。还得花钱。”我说,“鸿雁自己去山东,能行吧?他还恁麽小。他路上别饿着渴着?”
我妈妈说:“你管不了就不管。谁能光跟着他?人是活宝。上午还在南乡,下午就到北乡了。你去剥蒜。”
我边剥蒜,边担心我弟弟。心里很难受。太阳已经偏西了。我心里想,我年幼的弟弟现在在哪呢?他路上会不会渴着丶饿着呢?他不会迷路吧?他如果半路上迷路了,他在哪儿睡觉呢?睡在人家的山芋沟里?我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他偷了我三百块钱,可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他了。
过了两天,我弟弟从山东回来了。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他回来以後,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身上瘦瘦的,面皮黄黄的,像一只病病殃殃的小狗儿。说实话,我不知道他那麽瘦,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因为他堕入淫邪太厉害伤了身了。总之,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我去山东了,我把咱爸爸的补偿金取出来了。”我弟弟说。
我问他:“你怎麽有那单子的?”
“咱妈妈给我的。”我弟弟说,“恁要吧?”
我立刻说:“不要。”
我怕我弟弟不好意思,我接着说:“这笔钱,也没有多少,就几千块钱。你是男孩儿,这笔钱本来就应该给你的。”
我问他:“你去荆堂都见到谁了?咱爷爷好吗?”
我弟弟说:“咱爷爷还好。”
我说:“咱爷爷问我了吗?”
他说:“问了。我跟他说,你在南乡上学了。”
我说:“咱家的屋怎麽样了?”
他说:“都要塌了。屋上的草都没有了。西山墙上的瓦都没有了。”
我弟弟说完,从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红红的衣裳。
他笑嘻嘻地跟我和妹妹说:“恁看,这是什麽?”
我立刻说:“是我的照片!你搁哪儿看到的?”
他说:“在咱爷爷家里的相框上。”
我接过那照片一看,正是我,我穿着六姨给我做的带大襟的红褂子。脸圆鼓鼓的,眼睛大大的。那时候,我才十岁。脸上还没有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和坑坑洼洼的痘印。我的头发的右上角,有一道金色的线,不知道是被谁的指甲给划的,看起来像是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卡。
我说:“我的照片,我以前都保存地好好的,现在怎麽一张都没了呢?我来南乡的时候,我把咱爸爸的照片装在火柴盒里带过来了,我装了满满一火柴盒,放在大衣柜上。後来怎麽也找不到了呢?要是能留到现在多好啊。我还能看看咱爸爸。”
我弟弟说:“咱爷爷家里还有咱爸爸的照片呢。你拿的是咱家相框上的吧?”
我说:“是的。我就是怕年岁久了,照片发潮丶失效。我就给带过来了,谁知道怎麽一张也找不到了呢?”
我弟弟说:“你有咱爷爷的照片吗?”
我说:“没有。你别说哈,你这一问,我才知道,到底是爸爸妈妈亲。咱爷爷的照片我怎麽就没带一张呢?”
我弟弟说:“咱爷爷的照片都在他家的相框上,你也带不来啊。”
我说:“没事儿,咱爷爷不是还活着吗?等咱长大了就能孝顺他了。你还见到谁了?你见到大龙大伟了吗?”
我弟弟说:“大伟家的二奶奶死了,大香结婚了,大伟去大香家跟着他姐过。他爸爸让他回去,他不回去,他让他爸爸给他盖二层楼,不给他把二层楼盖好,他就不回荆堂。”
我笑着说:“大伟怎麽会这样,他这个点子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姐教他的。他别不是怕他爹再找一个,故意逼他爹的吧。”
我弟弟说:“南家前的二婶子喝药死了。”
我很惊讶,我说:“咱二婶子跟咱二叔感情恁麽好,怎麽能喝药的?”
我弟弟说:“谁知道?一时想不开呗。”
我问:“那兰兰和开放怎麽办?”
我弟弟说:“兰兰跟人跑了。不回来了。二叔又找了一个女的。”
我一时不敢相信,印象中,二叔一家子是那麽和和美美的,谁知道那麽明媚丶鲜妍的二婶子竟这样撒手人寰,留下了开放丶兰兰。她们的奶奶还在,她们的姑姑应该都对他们很好吧。只是,我还是为二叔丶为我的年幼的开放弟弟丶兰兰小妹心痛,为死去的二婶子心痛。谁又能想到,二婶子那麽精明强干的女人,能犯这种糊涂呢。她怎麽舍得自己那麽年轻丶俊美的生命,她怎麽舍得下自己一双小儿女呢。兰兰跟了自己的情郎远走他乡,一去不回。这年纪尚且幼小的好妹妹,是出于什麽原因,让她舍得下自己的老父亲,这样毅然背井离乡呢。
我弟弟说:“我去西岭上转了转,看到一个男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跟他叫二叔。”
我说:“西岭上可多小花了。你看到了吗?”
我弟弟说:“看到了。都是山花子,不怕旱。”
我说:“那个二叔你不知道是谁啊?那时候在山东,你还小,你不认识人。要是我,我肯定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