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在成已经开始说朝鲜话了,泥菩萨其实也听不懂多少。她就只能安静坐着,默默听着郑在成哭得像个孩子。
“都是我的错啊,姐姐丶妈妈丶爸爸都是我害死的,我有罪啊。我真是(狗崽子)啊。泥菩萨,我是不是会下地狱啊?呀,你们的上帝,能不能原谅我啊?”郑在成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向告解亭的木栅栏。
泥菩萨当然什麽也回答不了,她只能无奈叹气。其实这种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她听过不少。像郑在成这麽诚恳丶这麽彻底的悔恨,倒是不多。
真正犯了罪的人,其实很少来忏悔。泥菩萨知道,会认真来忏悔的人,都是不能原谅自己的人。忏悔的内容,她能不能听得懂,并不那麽重要。很多时候,来忏悔的人在告解亭里说的话,本来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郑在成天天骂郑洪光,骂“打狗队”给家里惹麻烦,他是真的生气,不过他气的不是郑洪光。
他在骂郑洪光的时候,他不是在骂郑洪光,他是在骂当年京畿道的那个十八岁不懂事年轻气盛的(狗崽子)郑在成。
郑在成没有家了,郑在成变成了一家之主。
郑在成说起了老郑家几十口人逃难来长白山的长征。一路上,全家人都吃了不少苦,忍饥挨饿的日子没少过。要不是幸运地结识了黄英,老郑家可能真要饿死几个人。
郑在成总说,家族衰落,全是长房长子一家之主的责任。他确实是怎麽想的。
这一路上,郑在成想了很多事情。有很多想开了的事情,也有很多想不开的事情。
终于越过图们江的那一天,郑在成发了个誓,这辈子不管做什麽,绝不会再让老郑家任何一个人挨饿,差一天丶差一顿丶差一口都不行。
那一天,郑在成望着老家朝鲜京畿道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那一天之後,他再没有擡眼望过老家一次。
那一天之後,郑在成的眼里,只有新家,没有老家。
後来偶尔再想起京畿道的事情,也就是後悔,如果当年在日本人的学校里多学几年,日本话再熟练一点,现在升职加薪的路,没准能更好走一些。
按宗教流程,郑在成告解完了,泥菩萨应该说几句宽慰丶教导的话。
汉学家泥菩萨想了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成语,最终说了一句:“孩子,做人呐,不要恨自己。没用。”
郑在成倾诉了一番,心情舒畅了很多。他很诚恳很认真地感谢了泥菩萨。啊哈哈哈马德胜亲故说得太对了,这洋教洋菩萨“心理按摩”果然好使!
泥菩萨看着郑在成离开,替郑在成叹了口气。
礼拜堂里满地的“满心顺和”的碎片被泥菩萨踢开,她又叹了口气,很敷衍地向耶稣老爷子忏悔,自己又犯了“暴怒”的罪行。
她拿出兜兜转转一圈後又回到自己手里的这个十字架,取出藏在里面的纸条。看着纸条上“赵诚”的署名,她明白林海已经成功见到了赵诚。她有些欣慰,看来林海的越狱行动,好歹还是有一点点进展的。
更多的,是担心。
要不是共産党的中央红军正在长征,应该会有人来制止林海这种疯狂送死的行动吧?泥菩萨心想。
她又替林海叹了口气。
作者的话
这季
作者
07-18
老百姓终究是要过日子的,拖家带口是很难搞革命的。包括毛主席也说过,迫于具体的生存压力而配合敌人的,是情有可原的,不应过于苛责。要麽就举家一起革命,要麽就隐姓埋名脱离家庭去革命,所以说革命故事里的假身份丶代号,是有很具体的现实意义的。想要拖家带口搞革命,就必须有“根据地”才行。除非,家破人亡开局。PS。中文里关于“原谅自己”的成语还真是不多,中国人对自己还真是比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