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呦呦鹿鸣
荣庸吞了吞口水,颤着手将火漆印撕开,终于打开了这封迟来十年的书信。
与後来的瘦金体不同,这封书信的主人此时还不会用毛笔。
第一张的信纸上滴了整整两大处墨迹,还有好些字不会写,索性用图画来表示。
开篇的第一句,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写了提称语:“红袍小将,展信佳!”
可再往後面瞧就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了。
“吾乃楚青床,吾已搬至京都,吾有些想见你!可来一见否?”
这些字虽然并不好看,但与後文相比,还是齐整了很多,像是精心练习了许久的。
而後面的几大页,则随意自然许多,应当是临时添上去的,他道:
“喔,差点忘了说,我就是庄子上跟你一起杀倭寇的病秧子,也就是楚青床。当日你还为我取名呦呦,可我不喜欢,庄子里没人会用牲畜的叫声来为人取名,就像你不能叫汪汪一样。”
牲畜他并不会写,便画了一溜烟儿的牛马羊猪,齐齐整整地排了一家。
倭寇也不会写,又画了一排八字胡,月代头丶满脸横肉的小人儿来表示。
他的字很丑很丑,但这些画却是生动可爱得紧,荣庸没忍住笑出声来,又努力将心头的酸涩忍下,继续往後看,只见上头写着:
“还有你让我叫三哥哥,我也是不大情愿的。那天火烧倭寇,出主意的是你,可用烈酒浇身去引火的是我,我跟你一样厉害,你也应该叫我哥哥。”
“所以那日生气并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觉着你很自大,不值得结交。但来京都後,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觉得和你算有几分交情,来往来往也不错!”
所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麽“呦呦”和“三哥哥”。
因为那个倔强的小孩儿从来没有认可过这个名字,也从未唤过荣庸“三哥哥”。
他甚至要求荣庸叫他哥哥。
荣庸含泪轻笑,是了,这似乎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他倔强固执脾气坏,但也坦荡直率,勇敢可爱。
跟楚云璋努力刻画出来的“呦呦”分明是两个人。
从头到尾,都是荣庸自己忘了。
是他背叛了自己的小同袍。
荣庸不忍再看,此刻心头的恐慌竟然大过了酸涩。
火烧倭寇之後,他终于回到了父母身边,却也得知了全部的真相。
他的父母并不爱他,甚至想利用他引开追兵。
若不是遇到崇州庄子被欺凌换药的小孩儿,一时心软送了他去县里就医,那麽被屠戮的庄子里,也该有一具名叫荣庸的尸体。
又或者说,那些追兵,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就是他的父母,亲手为他安排的结局。
再後来的事,荣庸已经快记不清了。
数不清的打压和算计,利用与不信任,他在这些刀剑舔血的日子里,故意模糊了关于崇州庄子的一切。
也将曾经的自己彻底埋葬。
直到後来,楚家人将楚云璋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温顺美丽,落落大方中又恰好带有那麽几丝柔弱的地坤。
荣庸从那些柔弱中,难得地体验到了属于强者的保护欲和成就感,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而这个人又恰好能说出当年的种种细节,甚至能拿出那枚用草编蚂蚱换来的玉佩。
是故人,亦是需要荣庸保护的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所以呦呦是谁还重要吗?
荣庸只是太需要一个柔弱的“呦呦”来配合他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三哥哥”罢了。
可他的无所不能是什麽?是将德不配位的楚家送上巅峰,是将才疏学浅的楚云璋送入翰林。
而这些无所不能的背後,所有见不得人的阴私,都塞给了另一个人承受。
荣庸就那样看着那个人苦苦挣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卑微若蝼蚁。
可谁能想到,曾经想要君臣一体的是人,是他,想要白首不离的人,也是他。
从头到尾,原来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