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守卫森严的城门,被可怕的恐惧与悔意溺没。
此刻,锦衣玉食的昭澜人和难民相差无几,卧在地面上茍延残喘,再没有天上人间的差别,所见之处皆是地狱。
苏十四面露疲惫,命人将堆在一处的废弃隔离衣物焚烧殆尽,旋即步履匆匆朝着御书房赶去。
“陛下!”苏十四推开御书房门,吵醒了些抱着椅子腿睡着的官员,忽的减小音量,“陛下,恶疫有了几分眉目。”
“快讲。”苏玄煜倏地起身,随他一同起身的还有数个保持清醒的大臣。
叶无言不在此处,他被苏玄煜安置在了大长公主府中,连续几日忙得晕头转向。
苏十四从怀中拿出一束干草:
“恶疫传染性极强,患者先是脸颊溃烂,後七窍流脓,只要沾上一点脓血,必会一日内毒发。这只是初始,倘若伤情重了,便会眼目不清丶人畜不识丶通体不净,终日卧床。最煎熬的莫过于在恶疫中引发其他病症,只要心中惶惶,毒素便会愈发猖獗,侵入脏器。”
“但无论如何,除却其他病症附加,恶疫本身并不致死。”
御书房内,无论是清醒的丶亦或者昏昏沉沉的一齐擡首。
有人满怀希望,兴冲冲地问:“这麽说百姓有救了?”
“并不,”苏十四垂下眼,缓缓擡起手掌心中的干草,“这是锷离国与翮杳国边界处生长的一种干草,叫路黄,九月生,十月亡。撒到伤口搓至新血,再用刀刃剜掉整块皮肉,即可有效抑制恶疫。”
“先不说七月药材稀缺,仅凭粗糙的行医方式,一般人便不可能活下来。流血过多会死丶忍受不住痛厥会死,伤口糜烂会死……即便治好後,人也会形似骷髅,一辈子带着疮疤活下去,他们当真甘愿如此吗?”
苏十四沉默片刻,近乎放弃:“人心中的俱意会冲垮一切希望,怎麽可能顺利活下去……”
苏玄煜以及站起身的大臣一言不发,没人敢尝试这种剜肉的活命法。
光是听着,半条命就开始疼痛起来,若是说给百姓听,恐怕会信的人寥寥无几,能在剜掉血肉中活下来的人更占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安静等死。
苏玄煜怀揣着最後一份希望,亲自下旨宣传活命之法张贴城门上,还想亲自去城门口耐心讲述,好在被其馀人拦下。
果不其然,所有人都被这种不要命的医法吓退,怯懦的眼睛里添了警惕与憎恨,民与官的关系陡然竖起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日益消弭沉寂的灾民愈发目中无神,开始有人被痛苦与死亡折磨得精神失常,夜夜嚎叫。
再正常的人也会因整夜的凄厉尖叫崩溃,他们红着眼跪在城门下苦苦哀求请命。
苏玄煜亲自登上城门,陪同灾民数日,为他们在城门上熬制解药,药中加入了舒缓病痛的东西,百姓喝完药後才愿意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可今年注定不会风平浪静,有心者自会抓住一切事由,这一次挑起事端的由头又被安置在了神官身上。
往常不被在意的“妖相”谣传,再次被疯传在这一场瘟疫中。
因为难民里添了许多昭澜城内的人,惶恐中不安地愤怒,促使他们极易被人撺掇利用,编派神官的便多了城内人。
染疫者一部分人在愚昧中深信不疑,部分人添油加醋,甚至不惜玉石俱焚,还有部分人恨世妒神丶不甘就死。
谣传不出意外地传到百官耳朵里,当真有怯懦的官唯恐恶疫者攻城,奏了弹劾神官的折子。
世间传闻,煊皇突然变得暴虐弑亲,正是因为妖相蛊惑。当下妖相还扰得天灾人祸不断,万民血书求天子给大煊一个交代。
苏玄煜端着一摞谎话连篇的折子默了许久,耳朵边也听着“忠君之言”。
“陛下,务必要拨乱反正,还昭澜一个清静。”
“叶无言干政,陛下三思啊!”
“陛下,为了河清海晏,妖相不得不除!”
在苏玄煜即将盛怒之际,海丹泽迈出一步。
海丹泽:“陛下,臣也请求治叶大人的罪。”
海丹泽呈上的赫然是贺冉城的奏贴,贺冉只是一个偏远小城,然而贺冉都不堪其扰的谣言,可见传播甚广。
奏贴上报,贺冉与临城合议上书,欲讨伐神官的祸国殃民,望陛下清明。
苏玄煜手指的骨节绷紧泛白,极力克制着暴虐的冲动,叶无言明明什麽都没有做,平白遭人构陷,他何其委屈!
“陛下,舍叶大人一人,便能换大煊安稳度过此难,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买卖。”
“您也该认清局面,叶大人凭一己之力洗不清千万人泼过来的脏水,不若早些换副皮囊,过逍遥日子。”
“臣知道他并不钟乐权势,更在意自由之身,何不两全其美?”
海丹泽的话在苏玄煜耳边反复萦绕,像死刑前高悬的利斧,细细折磨他的一颗心。
犹记得新春时,昭澜臣民头戴红飘带祈福,现下却换了一副嘴脸,被恶疫诱导出了人心极恶。
不出几日,“妖相”谣言愈发激烈。
越来越多的人请求拘役妖相,斩杀邪魂,许多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组成游街的队伍,还有书生兢兢业业领头摇旗上书。
苏玄煜将乱七八糟的诉状揉成一团,堆在不起眼的角落。
屋内没有点灯,四处封闭,他无神地看着书案上的叶无言画像,怎麽就发展成了如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