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她神情语态皆透着不耐,覃景尧却眸底微亮,後脊隐隐泛起一阵麻意。
这世上恐再无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性子,爱憎分明,从不违心。唯有心死如灰,才会无力回天。正如前些时日,她满腔愤恨抗拒,直至冷心冷情。
正因如此,此刻她愿直抒胸臆,哪怕这不耐并未藏得几分妥帖,也显得尤为珍贵。
“也罢,本是为讨你欢心。若违心勉强前去,反倒本末倒置。不愿去便不去罢,浓浓想如何,但凭心意便是。”
兰浓浓听了只心中冷笑,并不接话,
覃景尧不以为意,径自将人揽入怀中。见她颊边梨涡难寻,便转而轻抚她已摘去耳饰的柔软耳垂,自顾自地说起往日总能引动她心绪的旧事。
即便未得回应,亦似乐在其中。
待下人将笔墨纸砚奉上,铺陈妥当,他方将她轻放落座,起身行至案前,正面向她。凤眸微擡稍作端详,见她颦眉露疑,便含笑温声道:“有些时日未予浓浓作画,此刻闲适难得,景佳人丽,正当入画。”
她的姿容情态早已深镌于心。话音方落,他便垂眸敛袖,执笔挥毫。不过片刻工夫,宣纸上便跃然一道倚栏独坐,素净无饰的佳人倩影。
兰浓浓怔怔望了那画几眼,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湖中莲蓬,任思绪沉入碧波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方被他一声轻唤拉回心神。
覃景尧笑着道,“过来看看,”
兰浓浓眨了眨眼,唇瓣轻抿,踌躇片刻後,终是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起身朝他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覃景尧眸中笑意愈深。察觉她似要驻足,他上前一步展臂将她轻揽身侧,一手将画纸转向她面前。
画中青白衣裙的女子凭栏独坐,似闻人声呼唤,蓦然回首,明眸粲然,朱唇微啓,容带讶色,眼尾与唇角却被作画之人描出浅浅弧度。
灵韵流转,跃然纸上,恍如下一瞬便要眸弯唇扬,嫣然笑开。
画中人的容貌分明是自己,可兰浓浓望着那画像的神态却只觉恍惚。她方才并未回首,亦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如此神采飞扬,是在什麽时候。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脆弱之态,覃景尧心念微动,趁此意境缱绻,自後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俯身握住她微凉的右手,引笔蘸墨,于画幅右侧缓缓书就,
“承平三十二年,癸卯初秋,于听荷水榭为卿写影。卿目回眸,万物皆黯--景尧。”
“你我同登望仙山时,浓浓曾言,日後为你作画,皆需如此落款。你所言字字句句,我皆铭记于心。”
“我习画多年,至今只为浓浓一人提笔,此後馀生,亦然。”
覃景尧握着她的手轻轻放下笔,将人缓缓转过身来,一臂揽住纤腰,一手轻托起她的脸颊。他俯身低头,目光深深凝入她眼中:“千错万错皆是我的过错,只求浓浓大人大量,宽宥我这一回,再展笑颜,可好?
兰浓浓被迫承接着他的歉意与求和,只觉心如刀割,更似烈火焚烧。她仰起脸来,睁大双眸望向他,眼眶酸涩,喉间紧涩仿佛塞满棉絮,许久才艰难地喘过一口气。
她擡手攥住他抚在颊边的手,指节用力至血色尽褪,寒意自指尖而起,几欲浸透周身。忽然间,他反手将她的手指紧紧包裹。灼热的体温如潮涌至,将那未及蔓延的冷意尽数驱散,
顷刻间暖意环绕,恍若春回。
兰浓浓猛地阖眼,再睁开时却长睫低垂,不肯与他相视。良久,喉间轻轻一动,紧抿的唇终是松开,
是不甘,却终究无力挣扎的妥协。
“你我亲事已定,连姑姑们也悉数知晓,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叫我再无路可退。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话音渐低,终成呢喃。
她哽咽难言,热泪自眼角大颗滚落,似坠在覃景尧喉头心底,灼烫如焰,却又如饮醇醪,叫他虽心疼难抑,胸中却涨满如愿以偿的酣畅与悸动。
自二人图穷匕见,她心性刚硬执拗,犹胜顽石。纵使被他拿住软肋,亦始终不曾有半分屈折。
此刻,纵使她言语神情间仍带着不甘,那身执拗的硬骨却终于柔软下来。娇小的人儿敛去周身锋锐,便只馀下一怀温软,恍若初绽的蕊心,怯怯颤颤。
“傻浓浓,莫哭,怎会无路可走?从今往後,你所有的路,都与我同归罢了。”
覃景尧捧起她的脸,爱怜地吻去她拭不尽的泪。她屏息僵怔之际,他垂眸深深望她,唇缓缓掠过鼻尖,继续向下。她轻吸一口气,无意识地抿起唇瓣,却似懵懂地邀约一般,他眼底笑意浮动,如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自投罗网的猎物,毫不犹豫地衔住那两瓣柔软。
“唔--”
天光浩荡,湖面碧波潋滟,偶有红鲤跃出水面,鳞光倏忽而逝。湿润的水汽裹挟着莲荷清芬,在风中悠然流转。
水榭深处,偶尔传来女子难以承受的低抑喘息,碎如莺啼。
*
天将鱼白,秋日初升,熹微晨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占地千顷的京都。
大街小巷一百零八坊间,唯有早起上朝的文武官员,匆匆而行的吏卒,与为生计奔波的百姓,悄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姚宅至皇宫的道路肃穆清寂,唯有马蹄声清脆回荡。覃景尧闭目轻叹,胸臆间却仍涌动着因她而起的温软暖意。方才与她分别,便已思之如狂。
置于膝上的右手微微一动,缓缓收握成拳,复又抚上左腕那枚刻着她名字的玉片。清凉的触感贴在指腹,躁动的心血如遇甘泉,竟似饮鸩止渴般渐渐沉静下来
思及她方才明明睡眼惺忪,却要板着脸,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覃景尧不由胸膛微震,低笑出声。
那宝珍郡主先是口无遮拦,後又治下不严,纵畜伤人。如今只罚她寺中思过,已是格外宽宥,
唯有她,纯净良善,始终以德报怨。宝珍郡主险些毁他大事之过,她只字未提。自己因其宠过敏痛楚难当,也全然抛却。
只念人之好,不记人之恶,口口声声说不该迁怒怪罪,反要谢对方助她窥见真相,竟执意亲往致谢。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叩,也罢。既然这是她的心意,他自当为她周全这份体面。
“同泽。”
“属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