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堂上闭目凝神片刻,指尖在紫檀案几轻叩几下,睁开眼,淡声吩咐:“去开府库,将承平三十年闽州进贡的芙蓉玉并雕具取来。”
将亭心下一凛,当即躬身应诺。与同泽微一颔首,自己便亲自执辔策马,踏着月色疾驰回府取物。
晟朝物阜民丰,粉玉虽稀罕却非绝世之珍。然大人方才所言芙蓉玉,乃是两年前巡海使自琰琮归朝时,其国主亲献的镇国之宝。
琰琮部族偏居孤岛,物资本就匮乏,视玉石为通灵圣物。此番献上山脉之心的宝玉为投诚之礼,实不知晟朝地大物博,此类玉脉并不鲜见。
起初朝中皆笑其坐井观天,竟抱石为宝。待那宝玉真容现世时,方知蕞尔小邦亦有惊世之珍。
那玉有海碗大小,通体绯粉流光,最奇的是玉髓中似嵌着万千金砂,随光转动时灿若星河。这般鲜妍色泽不得帝後青眼,倒教後宫嫔妃们念念不忘。谁知竟被皇後随同一批赏赐直接给了大人。
大人彼时奉旨在外,对此事并不知情。倒是夫人听闻此玉後,竟来试探求取,然宫中所赐之物,依制需得大人亲批,方可由府库支取。
彼时大人远在千里之外,这等小事自然不必特意传书问询,遂此玉便一直存于府库中。想来前番夫人特特求见,亦有探问此玉之意。
不料如今,大人竟欲将此玉赠予兰姑娘。更令人惊异的是,听大人言下之意,似要亲自执刀雕琢。
亲自相迎,容她嬉闹嗔怒,百般呵护。为她一人布下这许多心思,连身份都刻意遮掩,
这般宠爱实属罕见,闻所未闻。
将亭摇摇头,挥鞭策马。身为随从,唯遵主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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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宅与客栈确有云泥之别。单就安寝一事而言,前者清幽宁和,能得一夜深眠。後者人来人往,难免有嘈杂之声惊扰清梦。
兰浓浓卸下心头重担,自是酣眠整夜。待她醒来时,晨曦已盈满轩窗。
想起昨夜姚景与她说,因着赤狄使团抵京,诸事繁杂,需得尽早料理完生意上的事务,方能赶回来陪她。
昨夜刚到宅邸,他便召齐所有仆役向她行主礼,明言此後奉她为主,叫她随心意想做什麽只管吩咐。
兰浓浓颇不习惯这般阵仗,又婉拒不得,只得拘谨地由着比玉青时更恭谨的婢女伺候更衣用膳後,便兴致勃勃地在宅邸里逛了起来。
这宅子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一座精巧的小型园林。五进院落层层递进,庭院开阔轩朗,青砖红瓦间亭台错落,飞檐上蹲守着琉璃瑞兽。
卵石小径蜿蜒穿过假山,游廊曲折连接着月洞门。一汪碧湖卧着睡莲,四下奇花异草暗香浮动,竟将三伏炎威都滤作了穿堂凉意。
除却新旧人气,器物兴替,规模差异之外,竟与她曾游览过的避暑山庄颇有几分神似。不单有梅林海棠争艳,更难得的是竟还引有一脉温泉!
能在天子脚下置下这般宅邸,姚景家中之豪富,可见一斑。
说实话,兰浓浓虽从不曾在吃穿用度上委屈过自己,但独居之时固然轻松自在,却也难免时时警惕,处处防备。
她在玉青特意找人打制了一只坐卧皆宜的浴桶,家中亦备着各类干花,却总不敢纵情享用。此刻望着眼前白汽氤氲,被繁花包围的露天汤泉,
兰浓浓顷刻间便缴械投降。
她回眸眨了眨被热气蒸得愈显清亮的眼睛,看向始终恭谨随侍的婢女,笑靥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碧玉虽只伺候了她一夜半日,却似相伴多年般知心,未待开口便已洞悉她的心意。
“此间汤泉乃是活水,每日皆有专人涤洗。泉水具润肌玉肤,延年解乏之效。”
碧玉轻声细语道,“姑娘身子僵硬,想必是旅途劳顿,不妨入泉松快片刻。後罩房中备着屏风,稍後便为您围设妥当。若无吩咐,绝无人敢近前打扰。”
又含笑补充:“晨起时厨下来报,井中镇着玫瑰酿并蜜桃时果。公子临行前特意嘱咐制的桂花定胜糕,稍後便与冰盏一同奉上。”
才一日工夫,兰浓浓便险些被这泼天富贵蚀了心志。难怪世人都肖想那九五至尊之位,仅是豪富之家的仆役已这般体贴入微,那被天下人肩承膝行,九族性命系于一念的皇帝,过的又该是何等神仙日子?
见她屈膝欲为自己宽衣,兰浓浓倏然回神,忙一手护住衣襟,一手虚拦在前,面上带着些窘迫的笑意,“不劳碧玉姑娘,我自己来便好,只烦请将屏风布置妥当。”
碧玉口中连称姑娘折煞奴婢,这才敛袖退开半步。朝丈许外的侍女递了个眼色,人却仍立在触手可及之处,微微躬身向前,双臂平举托天,俨然是随时准备承接衣物的姿态。
兰浓浓看得浑身不自在,却怎麽都劝不起她,正暗自感慨高门规矩严苛,待无意见到被数名仆役擡进来的屏风时,顿时愕然瞠目。
这汤泉虽处露天,却深藏宅院腹地。池周垒着高低错落的黑灰卵石,石身皆打磨得温润如玉,本就足够隐蔽,更兼四处皆有仆役值守,
她原以为所谓屏风,不过五六扇能遮住入水处便罢。谁知眼前这,一二三四。。。竟是十二扇四曲的绣百花屏风,不过须臾之间,便被训练有素的仆从们利落展开,浩浩荡荡围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来。
真真是。。。泼天的富贵。
兰浓浓昔年在游泳课上也算得佼佼者,婉拒了碧玉入池伺候的提议。待婢女们皆隔屏风背立,她便在这延展两丈,香瓣沉浮的汤池中舒臂展腰。
奈何池深不过肩,纵有千般水性也难施展,仅畅游两回便抵了岸,倚在弧度恰合颈背的圆润黑石上,阖目养起神来。
泉水带着熨帖肌骨的暖意,以近乎令人窒息的力度包裹周身。蒸腾的花香被热气催得愈发秾丽,缱绻上升间涌入鼻息,巧妙中和了温泉特有的硫磺气息。
蜜桃软糯多汁,甜浆迸溅于唇齿之间,果酿清冽甘醇,顺喉而下顿生凉意。周身血液被温泉水熨得发烫,极致的松弛催生出飘飘欲仙之感。若非碧玉恐她泡久伤身,兰浓浓几乎要就此睡了过去。
甫一离了氤氲汤泉,周身压力倏然消散。深深吸一口气,沁凉的空气争先涌入肺腑,身子轻捷得仿佛下一瞬便要乘风而去。
她已许久未泡温泉,更久未如此畅快沐浴,此刻被暖泉泡得筋骨酥软,也顾不得羞赧,由着侍女替她披上衣衫。又在一旁的醒神榻上歪了片刻,待发丝被拭干,慵懒尽褪,反倒精神焕发起来,行走间步履生风,只那披着的外裳总不时从肩头滑落,需得时不时拢着。
兰浓浓边走边垂首打量,忍不住擡手轻抚肩头,触手温润滑腻,教人流连难舍。她本就肤光胜雪,经温泉涤润後更是莹澈剔透,
温泉水滑洗凝脂,古人诚不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