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说罢,她倏然转身快步回座,只三两下便将碗碟扫荡一空,执帕拭唇。见他面露错愕,只觉胸中恶气倏尔出,畅快至极!
“我答应一桌吃,可没同意一起吃,你自己慢慢吃吧!”
临走时,不忘将他方才不问自取的笔记一把夺回,又从随身挎包中取出一两碎银,略作迟疑,复又塞回,转而恨恨抽出一张十两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晟朝文风鼎盛,纸张早已价平。往日她购纸,一刀所费不过百文,便是他府上纸墨再是精贵,一两银也绰绰有馀。
只可恨,他竟如此狮子大开口!
覃景尧望着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指尖拈起那张崭新挺括,显然被精心收存的十两银票。指腹轻抚纸面,仿佛仍能触到她残留的体温,倏忽间低笑出声。
性子刚烈才好,言出必践。这一日里的开销,又何止吃喝二字,她手中那几百两银子,撑不了几日。待银钱散尽,便如飞鸟折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将银票轻轻折起,戴着手串的左腕微震,一只绣工略显生涩却模样乖巧的钱袋便滑入掌心,这是在玉青陪她养病时,亲眼看着她一针一线绣成的。回京後此物不知被收至何处,直至她来京,才命人寻了出来。
指尖挑开坠着粉紫琉璃珠子的袋口,里面赫然露出一张百两银票,正是昨夜她递给婢女的那一张。
*
八月末雨後的夏夜潮闷更甚。熄了灯的内室里,原本置冰的鉴匣空空如也,而半开的窗扇外,一樽半人高的冰鉴正朝窗隙间幽幽渗送凉意。
床榻纱幔半挽,一道清纤身影侧卧其间,轮廓朦胧。床角窗边,掺了驱蚊药草的艾香静静氤氲,与室内安神香息交织缭绕。紧闭的门扉悄然开啓,朦胧月色下,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走入,无声融于满室幽寂之中。
来人手提一盏朦黄镂空琉璃灯,绕过屏风,以二指轻拂纱幔,俯身撩袍坐于榻边。琉璃灯搁在床头小几上,烛光盈盈,漾开一片浅淡光晕。
近处看去,那侧卧背对外间的身影,自纤润肩头至薄衾半掩的腰际倏然陷落,勾出一道惊心旖旎的曲线,继而复又浮起,如涟漪般徐徐舒展。
轻浅细软的呼吸间幽香缕缕,于满室静谧中浑然不觉,却偏生夺魂摄魄。
静坐榻边的身影忽有动作,一只青筋微亘,指骨修长的手轻覆上那截玉肩,缓缓将人拨转过来。榻上女子顺从地平躺而下,拆散的乌亮长发静伏于枕衾之间,乖巧得令人心头发软。
她身上那件亲手所制的寝衣,因翻动而微散,贴合身形的小衣上方,平日隐于衣下的锁骨清晰可见,精致小巧,肌肤胜雪。几许红痕缀于莹润生光的肌理之上,愈显秾艳,恰似海棠落雪,平添娇怜。
覃景尧轻轻拂开她肩头寝衣,又将偎在颈侧的发丝撩至一旁。一声极轻的啵声响起,清涩药香淡淡弥漫。他以指代替玉板,蘸了药膏,将那片莹白肌肤上的点点粉痕细细涂抹晕开。
指下那截仅他半掌宽的纤颈,倏然仰起绷紧,愈显脆弱堪折,咽间轻轻一咽,柔软起伏滑动,逸出一声极舒适沙哑的绵软轻吟,
几上琉璃灯内,烛芯蓦地啪一声轻爆,涂药的长指应声一颤。那温软触感瞬间化作疾电,自肌肤相亲处悍然窜遍全身,脊骨至後颈如遭鞭笞,浑身肌理骤然绷紧,肩背臂膀处的宽松外衣,被勃发的肌肉撑起块垒分明的轮廓。
覆背的长发倾泻而下,露出颈间突兀起伏的青色脉络。喉结缓而重地滚动,他倏然擡眼,长睫弧度如刃,烛光摇曳,却照不清那双深眸中翻涌的晦暗神色。
榻间再无动静。
许久,药香渐散,长指抚过雪肌窸窣微响,薄衾轻覆腰际。床边身影倏然起身,整个床榻没入黑暗。
那人转身提灯,脚步声渐远,光亮亦随之隐没。
*
兰浓浓次日醒来,照例先查看了颈间与喉部的患处,见红肿较昨日又消减几分,心情不由松快些许。
这般轻快一直持续到早膳毕,汤药饮尽,外敷已妥,直至她正要浆洗衣物时,才骤然触到他绵里藏针的恶意。
“。。。你再说一遍?”
她语带惊颤,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仿佛听到了什麽极其荒谬之言。
便是碧玉接到这命令时,心中又何尝不觉惊诧荒唐?然主子既已下令,为奴为婢者,纵使再难啓齿,亦唯有遵从。
她垂首艰涩回道:“大人吩咐奴婢。。。。。。道是按您二位约定,姑娘若要浆洗衣物,这用水,木盆,皂角乃至晾晒之地。。。。。。皆需以银钱交换。”
碧玉被她愈睁愈大,写满惊疑的眸子盯得心中发虚,话音越说越低,至最後几若蚊吟。
一场新雨过後,碧空如洗,澄澈高远。庭院亦似被彻底涤荡,暑气虽仍蒸腾,四下却通透明亮。
此刻院中空无他人,唯廊下二人对峙,一个怒火灼灼逼人,一个气弱垂首不语。空气既焦炙难耐,又死寂如潭。
好半晌,兰浓浓竟是气笑了,“照这般说,那我用的碗碟汤匙,束发的木梳,睡的床榻,坐的凳椅。。。。。这些,是不是一样一样,全得拿银钱来换?”
碧玉头颅垂得更低,下颌几乎抵进衣襟,无地自容般嗫嚅道:“姑娘聪慧。。。大人说,与您的约定自今日始。昨日所用诸物,便,便不作数了。”
“覃!景!尧!”
“我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兰浓浓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肺腑几乎气炸,残存的理智强压着勿要迁怒他人。她大口喘息,声音发颤,一字一字从齿间碾出,
“他丶在丶哪丶里!”
“大人此刻,应,应在宫中,”
兰浓浓再无一语,将滔天怒意死死压住,猛地转身回屋,竟开始重新收拾行装。幸而上回该收的早已收拾妥当,这两日只取出些换洗衣物,户籍路引仍妥帖收于内袋。
她将怀中衣物一把塞入行李隔层,径直背上肩头,转身便朝外疾走。
“姑娘?”
她动作快得惊人,碧玉猝不及防竟未能拦住,忙提起裙摆小跑追上前,软声急劝:“姑娘您千万别冲动!大人待您如珠如宝,许是同您说笑呢!有什麽话等大人回来好好说开便是。您病还未愈,眼下正是秋老虎凶悍的时候,若再中了暑气,岂不是更要遭罪?”
此刻兰浓浓已顾不得许多,任她如何苦劝,丝毫未曾动摇。她本就身子强健,又自幼强身,步履迅疾如风,转眼便将碧玉远远甩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