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中师傅们心细如发,早已将绒线衣,帽,护手,围巾等分门别类,打包整齐。
文舒眉与她们合作已久,自是满意非常,只向云安问了各类数目,竟不拆开点检,便先点足银票递去。
虽钱袋已空,她却笑意愈深,朗声道:“云安师傅不必过谦。您与诸位师傅所制绒线织品,向来供不应求。再多也不算多!我不便细问缘由,只请师傅们放心,但凡做得出来,我便定能为您们换来真金白银!”
约好十日後再来取货,文舒眉便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满载而归。
这一批棉线织品确实换得了不少银钱,更敲定了日後长久的销路,云安这边亦深感欣慰。
冬雪簌簌,方才扫净的阶前灰毯又覆了新白。苍翠的松枝不堪积雪重负,倏然弯垂,坠下一声沉沉的闷响。
庵门轻合,人声渐杳,烛火俱熄,天地归于沉寂。
庵外雪阶之上,忽有一行浅淡足印渐次没于新雪之中,不过片刻,便了无痕迹。
*
棉帽浸透雪水,变得又沉又硬,冷得像一顶冰铸的头套死死箍在头上。寒意如细针般绵绵不绝,直往颅脑深处钻刺。
捂在口鼻处的围巾早已冻作硬壳,堆覆的积雪渐趋消融。心跳一声沉过一声,咚咚剧震,撞得心口与额角阵阵抽痛。
兰浓浓双目紧闭,连眼睫都不敢稍动。脑中嗡鸣不止,听觉却似被骤然放大数倍。雪地里分明传来好几道鞋底压雪的嘎吱碎响,却竟听不到半分人语声息。
酷寒将她的身躯冻至僵木,而对被发现的恐惧却令她抑制不住地战栗。在这极度的紧绷之中,胸腔几欲迸裂。她已全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僵凝着,还是在颤抖。
几日前,兰浓浓还暗自盼着今岁的雪来得迟些,甚至异想天开地希冀这是个暖冬,干脆莫要下雪。
昨日初雪飘落之时,她还暗自祈愿,只盼这天寒地冻稍作示意,浅尝辄止便好。奈何天意终究难测,雪竟纷纷扬扬,足下了一日一夜。
今早起身时,但见天地皆白,银装素裹,连这破落小院也被覆得洁净如新。积雪深过了脚踝,扫雪时她尚苦中作乐,堆了个小小雪人,又恐招人耳目,终是擡手推散了。
原怕受寒生病,她今日本不欲外出。只是前一日砍好的木柴尚堆在山中,不及运回。加之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若不及早趁雪地松软时行动,只怕往後行走更为艰难。
兰浓浓未料今冬雪来得这般早。先前备下的柴火,依她所需仅够一月用度,而离春暖花开少说还有两月。
心下难安,终是裹紧厚衣,戴稳围帽手套,又在脚上系好自制的防滑木屐,仔细掩好机关,这才踏雪上山。
眼下,兰浓浓反倒庆幸这场大雪,亦庆幸自己今日出了门。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察觉垂于树下位置的细丝线已被扯至树梢,更不会由此得知有人曾踏入她暂居的院落,并迅速辨出来者身份。
若今日未曾出门,只怕她早已成了瓮中之鼈。
若无昨日这场大雪,对方见屋中空无一人,循着足迹与室内痕迹,必能轻易推断她的去向。届时敌衆我寡,相距不远,兼之体力悬殊,她只怕同样在劫难逃。又何谈如眼下这般得以藏身,侥幸避过一劫。
是的,我躲过去了。
踏雪声息已绝,足音亦彻底隐去。四野俱寂,静得如同双耳尽聋,万物皆湮没于无声之境。
兰浓浓想扯出个笑,庆贺自己躲过一劫,却觉不出脸颊与嘴唇的存在。恍惚间仿佛已笑过一回。
人既已离去,她也须速速脱身。雪堆之中严寒刺骨,空气稀薄,若再滞留,纵不被人发觉,也要活活冻僵于此。
她试图起身,却仿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意识清醒如常,却如被困于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中,动弹不得。
兰浓浓心知定是失温导致周身麻木,只待回去便偎在火盆旁好好烘暖,再烧一罐雪水。热腾腾地捧在手中,任暖意自掌心缓缓流遍四肢,渐至全身。
待水温稍降,恰可入口,热水滑入喉中,暖意便自头颅先复苏开来。
如此想着,她恍惚真已回到了火盆边,捧起了热水。脑中刺痛骤然消散,彻骨之寒亦倏然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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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能掩去踪迹,亦能显露行藏。
雪覆四野,寻人踪迹实非难事。屋中空寂,唯地上那一行孤寂足印指向去处。而院外数丈,那片格外深陷凌乱,且怪异的足迹,早已昭示屋中之人,已知有外人闯入并速速折转逃离。
覃景尧瞥见雪光中那根细若发丝,凌空蜿蜒直至檐角的透明丝线,瞬间便悟出其用意。当时他心下暗赞,他的浓浓如此谨慎机敏,临机应变之能,果真冰雪聪明。
可雪已停,行迹再无遮蔽,她既已暴露,又能藏身何处,躲得几时?
覃景尧面凝寒霜,心中却如惊涛翻涌,眼底幽光晦明不定,似熔岩暗沸。藏于护手内的指节因兴奋而微微颤栗。天凝地闭之间,他周身血液竟灼如沸汤。
他如同一个老练的猎人,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急切,悄然布下罗网。任那猎物再是机敏狡黠,也不过是在他网中徒劳挣扎。
待擒住了她,她会露出何等情状?
是惊惧交加,惶惶不安,还是满面愧悔,仰或气急败坏?
覃景尧踏着她留下的足迹,一步步逼近。他煎熬着,却又沉醉于这即将与她重逢的滋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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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却显属一人的怪异足迹,于此分为两道。一道延伸至需双人合抱的粗树之後,另一道则止于另一棵同样粗壮的树後。
前者枝头积雪厚重,叶丛茂密,树干四周留有清晰的攀爬痕迹。
而後者枝干间隙疏落可见。唯树根後方,被积雪压坠,堆起一座高逾膝盖的雪丘,寂然立于茫茫白野之中。